老帅活到这把年纪,跟着三位天子混过,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没听过。
亲随随口一说,宫万钧明白了,赵菁承辞官之前,只是看透了人心冷暖,辞官之后,则是亲身经历到,感受到。。
赵菁承的老家在州府下县,民间、坊间、乃至官场,最早是要看两家脸色的,一个童家,一个是张家。
童家一门心思赚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张家不同,张家不但欺压百姓,还睚眦必报。
这种睚眦必报并非是谁招惹他们了,他们才会心狠手辣去搞人家,而是让地方官员在府中直接说出投靠他们的话。
张家完蛋后,出现了一种类似权力真空的情况,童家新任家主童苫并没有接手张家的地盘和产业,精力都放在了工料开采上,将大量石料运送过来帮助唐云搞土木工程。
然而刚上任的知州梁锦,则趁着这个机会招兵买马扩大交际圈和关系网。
赵菁承请辞后,这些地方官员以及当地的豪绅,自然不会给老赵好脸色看。
张家覆灭由唐云一手造成,赵菁承是跟着唐云混的,那么这些地方小门小户难免心生兔死狐悲的感觉,你赵菁承一个当官的,不搂钱欺压百姓,反而去伸张什么正义搞世家,你这不是背叛吗,背叛了你的信仰,愧对你身上穿的官袍!
再一个是唐云这伙人完蛋了,知州梁锦去了雍城,肯定会主掌大权,地方官员难免以为是梁锦将赵菁承撵回来的,为了“表孝心”,肯定往死里整赵菁承。
可想而知,赵菁承的亲族,他的家人和孩子,这些时日受到了多少委屈。
事实的确如此,宫万钧见过,见过无数次。
可老帅不知道的是,以前总是一副老好人面貌示人的赵菁承,心态早已发生了改变。
“勤看着点。”
宫万钧对亲随吩咐道:“唐云不在城中,他身边那些说了算的,都不在城中,城中就剩下个轩辕庭与轩辕霓了,如今军器监是赵监正说了算,莫要出什么岔子。”
赵文骁哭笑不得:“这姓赵的平日老实的很,唐云说东他不敢去西,唐云追狗他不敢撵鸡,能出什么岔子。”
宫万钧摇了摇头,他有一种直觉,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也正是这种直觉,让他走到了今天,避免了无数次灾祸。
老帅没解释,老将也没当回事,乐呵呵的说道:“宫帅,日后再见了末将,可要敬称一声赵县男喽,莫要忘了弯腰行礼。”
“好,各论各的。”宫万钧乐了:“好,那日后你称本帅国公爷,本帅弯腰向你行过礼后,你莫要忘了双膝跪地请安。”
赵文骁乐不下去了,随即没好气的说道:“险些忘了,你当初获封了国公也不说大排宴宴操办一下,兄弟们总是忘记。”
这次,轮到宫万钧乐不下去了,这事可以说是他一生之痛!
后期唐云倒是带着人向他道贺了,过好几个月,过年的时候道贺的,就是给人一种…正好过年,顺便道贺一下你的敷衍感。
…………
军器监营地,监正大帐。
站在帐中,孤身一人的赵菁承望着唐云那身随意挂在木凳后的官袍,恍如隔世。
宫万钧推测的丝毫不差,赵菁承变了,心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这种改变,也正是因他请辞归家后所遭受、所经历的一切导致的。
“赵大人?”
一声赵大人,赵菁承回过头,入城后首次流露出了笑容,微微施礼。
“轩辕公子,轩辕姑娘。”
“可算回来啦。”
轩辕庭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搂住的赵菁承的肩膀。
“唐师带着人走了,就将我和轩辕霓二人留在了城中,忙,忙碌至极,整日想着你何时才能回来。”
轩辕霓朝着赵菁承施了一礼,叫了声赵大人。
三人坐下寒暄了片刻,赵菁承出声问道:“如今城中,可是轩辕公子主事?”
“主事?”
轩辕庭摇了摇头,话唠的毛病又犯了:“唐师离去前倒是交代了不少活,虽说告知工部将你请回来,可又拿不定主意,怕你不回来,说若是你回来了,就由你来做主,唐师要本公子干中学,嘿嘿,你问我何为干中学,算了,本公子告诉你,就是一边干一边学的意思,兄弟们都说你一定会回来,为了唐大人也会回来,可唐师说要是你不回来的话,我硬着头皮也要干,不能耽误…”
“慢着。”赵菁承微微挑眉:“唐大人为何说本官不回来?”
“唐师说回来是情分,该做的你都做了,总不可能折腾你一辈子,回来固然是好,不回来也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安是福。”
听闻此言,赵菁承沉默了,垂着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轩辕庭与轩辕霓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轩辕公子。”
猛然抬起头的赵菁承,正色道:“本官与你不同,唐大人离去时,将你带回了洛城,可本官还在雍城,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辞官回到家中…”
说到这里,赵菁承话锋一转,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狠厉之色。
“本官半生仕途碌碌无称,幸得天垂之运,蒙明公提携庇佑,自此愿追随明公以犬马报效家国,及明公遭谤去雍,下官曾上书乞归,然归宅之后,方知己已成世之异类、俗之异端,盖因下官欲行善举、图报社稷,而此世竟不容之,今下官心有惧矣,然所惧非己身,乃惧明公复受屈辱,此后若再有梁锦、王珂之流奸邪作祟,下官纵使粉身碎骨,亦必护明公周全,明公在,则下官虽死,亲族亦可保三代无虞,明公若亡,则下官纵偷生苟活,终与亲族同赴死地,无葬身之所也。”
轩辕庭神情大变,轩辕霓下意识问道:“赵大人此次归家,可是…可是受了天大委屈?”
赵菁承的这一番话,让两个人都听出了他的恨,刻骨铭心以及无比恐惧的恨。
当了官,碌碌无为,遇到了唐云,终于明白了做官的意义。
赵菁承以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做的是善事,做的是报效家国的事,即便有一天告老还乡,失去了官袍,失去了权利,他也可睡得安安稳稳,问心不愧。
可当他真的回到了家中,见到了心爱妻子与儿子时,方知自己的想法多么的可笑。
没有人去赞扬他做过好事,善事,当地官府,冷言冷语,说是报应,因他帮着唐云灭了张家。
左右府邻,当着他妻子的面,说知州梁锦不会放过他的,身死族灭是早晚的事,夫人,惶恐不安,彻夜难眠。
就连他的孩子,也被私塾赶了出来,他儿子回到家中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了先生不快。
田中佃户,上门求着赵菁承放过他们,说事情都传遍了,知州梁锦会令赵家破门灭家,佃户也会被牵连。
这也是让赵菁承最难以接受的,佃户们求着他夫人撕毁书约,从一开始的哭诉,到最后的出言恶毒,面容狰狞,说是赵菁承害了他们,说是县府文吏已经放出了话,这些佃户要是不来闹,不走,他们有的是办法收拾这些佃户。
佃户,百姓,逼主家,逼官员,赵菁承从未听说过,更无法理解。
赵菁承厉声厉色,告知这些佃户,朝廷还没批他的辞请,理论上,他还拥有着官身的,佃户,胆敢因文吏的几句威胁,来逼迫他这个官员,找死不成!
佃户,再次求起老赵。
佃户们说,他们不敢和文吏们闹,因为文吏是恶人。
佃户们说,他们敢和赵菁承闹,因为赵菁承是好官。
这便是赵菁承马不停蹄赶回来的缘故,彻底改变心性的缘故。
除了唐云的身边,赵菁承不知道哪里还有好官、好人的容身之地,哪里还有报效家国的土壤。
如今赵菁承的动力,早已不是什么一展胸中抱负了,他找到了更重要的事,也寻求到了更加沉重也更加远大的理想。
那便是保护唐云,保护大家,保护每一个人。
异类与异类聚在了一起,没有任何人是异类。
可当异类离开了异类们后,不容于世!
“梁锦…”
赵菁承的目光幽深而又平静:“既梁锦有坑害唐大人的法子,必然也有保护唐大人的法子,梁锦,不是唐大人的人,可唐大人,却需要梁锦这种人!”
轩辕霓突然开了口,轻声开口。
“这便是为何唐大人总是被问责、被误解、遭受不白之冤的缘故吧,功劳,被我们领着,他只是站在面前,背对着我们,等候着一次又一次的刀光剑影,转过身时,望向我们时,若无其事,坦然的笑着。”
“可唐大人,太过心善,太过宽厚!”
赵菁承的目光,愈发的坚定:“本官发誓,发毒誓,再不会有梁锦这般小人出现在唐大人面前,除非,本官死!”
脑海里,依旧是一路上挥之不去的画面。
离家时,赵菁承的夫人央求他,莫要再做什么好官了,这就是好官的下场,她宁愿她的夫君做一个恶官,做一个人人惧怕的恶官,做一个再有一天上书请辞,也没有哪个佃户敢拿着柴刀闯家中,让那锈迹斑斑的柴刀,距离她的亲生骨肉只有三寸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