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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终于褪去了那层粘稠欲滴、令人作呕的暗红。

持续了整整七日的妖异天象,如同一个巨大而污秽的伤口,在天幕上缓缓收拢、愈合。最后一丝暗红消失在青灰色的天际线之下,只留下劫后余生般的惨淡天光,无力地泼洒在满目疮痍的帝都之上。

死寂。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笼罩着这座曾经象征着大梁无上荣光的城池。

承天门广场,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狰狞、深不见底的漆黑裂谷,如同大地上被硬生生撕开的伤疤,横贯了原本的广场,一直蔓延到太庙的废墟深处。裂谷边缘犬牙交错,参差的断口处,巨大的石块和扭曲的梁木裸露着,无声地诉说着那场非人力所能及的恐怖毁灭。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岩石被极致高温瞬间融化又凝固后残留的、如同硫磺般的刺鼻气息。微风卷过,扬起的不再是尘土,而是混合着骨灰与木屑的、灰白色的死亡尘埃。

裂谷边缘,如同蝼蚁般散落着残存的玄甲军士。

不足两百人。

他们或坐或躺,或倚靠在冰冷的断壁上,大多肢体残缺,浑身浴血。原本耀眼的玄铁重甲,此刻成了染血的、扭曲变形的破铜烂铁。空洞的眼神望着那吞噬了太庙、吞噬了袍泽、也吞噬了他们心中神明般帝后的巨大深渊,没有泪水,只有一片麻木的绝望。沉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是这片废墟上唯一的声响。

镇北侯夏侯桀,半截身子被掩埋在裂谷边缘崩落的碎石中。那柄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九环金背大砍刀,此刻只剩半截扭曲的刀身,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泥土里,成了他支撑身体不至滑落深渊的拐杖。他身上的重甲早已破碎不堪,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焦黑,那是被湮灭光束边缘溢散出的恐怖能量擦过留下的痕迹。

他布满血污和尘土的虬髯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扯动着致命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和涌出的血沫。但他布满血丝的虎目,却如同濒死的凶兽,死死地盯着裂谷深处,那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那片绝对黑暗的中心,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要被深渊吞噬的混沌光芒,正如同濒死的心脏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搏动着。光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三色混杂——暗金的邪异、紫金的威严、金红的涅盘——彼此纠缠、撕扯、融合,却又顽强地维持着一丝不灭的生机。

那是陛下和娘娘最后的气息!是他们坠入深渊前留下的唯一痕迹!

夏侯桀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想嘶吼,想呼唤,想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将那点微弱的光芒捞上来!但他残存的理智和身体的重伤死死地禁锢着他。他知道,那深渊之下残留的力量,足以将任何靠近的生灵瞬间撕碎、湮灭。

“侯……侯爷……” 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夏侯桀艰难地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是那个独眼的校尉,他丢了一条腿,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着断口,靠着半截断枪,挣扎着爬到夏侯桀身边。他仅剩的那只独眼里,也燃烧着同样的绝望与不甘。

“陛下……娘娘……还在下面……” 校尉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那光……还在闪……”

夏侯桀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插入泥土的断刀,握得更紧了些。粗糙冰冷的刀柄硌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分。

是啊,光还在闪。

只要光还在闪,就还有……念想。

哪怕这念想,渺茫如风中残烛。

金銮殿,这座象征着大梁最高权力的殿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种比殿外废墟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支撑着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象征着至尊的九龙金漆御座,空空荡荡。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那是之前萧彻爆发时震伤内侍和官员留下的痕迹尚未散尽。

巨大的白幡垂落,在死寂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如同垂死的巨鸟翅膀,无声地宣告着先帝的龙驭上宾。烛火在精致的宫灯中跳跃,将殿内一张张苍白、惊惶、或深藏算计的面孔,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龙椅之前,临时设下了一道珠帘。珠帘之后,一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端坐着,正是太后柳诗窈。她身着一袭素净的玄色宫装,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挽起,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凤眸,沉静如寒潭深水,此刻却清晰地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照着珠帘外群臣百态。

珠帘之外,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往日朝堂之上或慷慨激昂、或老成谋国的重臣们,此刻大多面无人色,眼神躲闪,垂首盯着脚下冰冷光滑的金砖,仿佛要将那砖缝里的花纹看出个洞来。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沉默中疯狂蔓延。血月、帝星湮灭、太庙崩毁、帝后失踪……任何一件都是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如今却接连爆发,如同末日降临!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撕裂了大殿的死寂!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御阶之下,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手中高高举起一份染血的军报,火漆封印已被撕裂。

“北境……八百里加急!北狄……北狄金狼王庭……倾巢而出!铁骑三十万……已……已突破黑风峪!镇北军……镇北军副帅赵将军……战死!北疆重镇……飞云关……告急!求援!十万火急——!!!”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本就濒临崩溃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黑风峪破了?!”

“赵将军战死了?!”

“三十万铁骑?!飞云关危矣!”

“天亡我大梁!天亡我大梁啊!”

“陛下……陛下何在啊!太后!太后娘娘!救救北疆!救救大梁啊!”

哭嚎声、惊呼声、绝望的呐喊声、语无伦次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瞬间将朝堂变成了混乱的菜市场。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这些帝国重臣们最后的矜持与理智。

“肃静!”

一个清冷、带着金石之音的女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清晰地响彻大殿。

珠帘之后,柳诗窈缓缓站起身。她的身形依旧纤细,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但当她站起的那一刻,一股无形的威仪如同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金銮殿。那双沉静的凤眸,透过晃动的珠帘,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扫过下面每一个失态的重臣。

如同被无形的寒流扫过,喧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惊恐地望向珠帘之后的身影。

柳诗窈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名跪地颤抖的传令兵身上,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军报所述,可属实?”

“属……属实!千真万确!小人……小人是赵将军亲兵,冒死突围……将军……将军临死前……” 传令兵涕泪横流,哽咽着无法成语,只是拼命地点头,将那份染血的军报高高举起。

一名内侍快步上前,颤抖着接过那沉重的军报,绕过御座,恭敬地递入珠帘之后。

珠帘微动,柳诗窈白皙修长的手指接过了那份还带着血温的军报。她没有立刻打开,指尖在那粗糙、染血的纸张边缘轻轻划过,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死亡与绝望。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珠帘之上,等待着太后的裁决,等待着这风雨飘摇中帝国最后的定心石。

柳诗窈缓缓展开了军报。目光扫过上面潦草却字字泣血的文字:黑风峪失守的惨烈、副帅赵挺力战殉国的悲壮、飞云关摇摇欲坠的危局、北狄三十万铁骑如同燎原野火般席卷而来的恐怖态势……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心口。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她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冰封。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深处,一丝锐利到极致的寒芒,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过。

她缓缓合上军报,抬起头。珠帘的缝隙间,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千年寒冰的利剑,刺向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

“兵部尚书何在?” 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一个须发皆白、官袍皱巴巴的老臣踉跄出列,噗通跪倒:“臣……臣周明礼……在!”

“北疆告急,烽火已燃至飞云关下。黑风峪失守,赵副帅殉国,镇北军主力折损几何?飞云关尚有多少可战之兵?粮草、军械、城防工事现状如何?北狄此番主将何人?兵力构成、行军路线可有详细军情?” 柳诗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砸得兵部尚书周明礼浑身冷汗涔涔,抖如筛糠。

“回……回禀太后……” 周明礼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镇北军……镇北军主力在黑风峪……折损……折损过半……飞云关内……仅余守军不足三万……皆是……皆是步卒……粮草……粮草因之前转运不畅,仅够……仅够半月之用……城防……城防多处年久失修……至于北狄……北狄此番乃金狼王庭大单于亲征!前锋统帅……是……是‘血屠’阿史那邪!其麾下……除了精锐狼骑……还有……还有萨满巫师随军……行踪……行踪飘忽……具体……具体军情……尚……尚未探明……”

周明礼每说一句,朝堂上的绝望便加深一分。不足三万疲惫之师,对抗三十万挟大胜之势、且有诡异萨满助阵的北狄铁骑?粮草仅够半月?城防破败?这飞云关,如何能守?!

“废物!” 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呵斥,并非来自珠帘之后,而是来自武将班列之首!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身着二品武将常服的老将猛地踏前一步,他虽须发皆白,但腰板挺直如松,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瞪着匍匐在地的周明礼。正是刚刚被紧急从京畿大营召回、素有“铁壁”之称的老帅,柱国大将军吴远亮!

“黑风峪乃北疆锁钥!飞云关更是国门!军情不明至此,城防废弛至此,粮草短缺至此!尔等尸位素餐,置国家安危于何地?!赵挺那小子……死得不值!不值啊!” 吴远亮声若洪钟,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震得殿顶梁尘簌簌落下。他猛地转向珠帘,单膝轰然跪地,抱拳沉声道:

“太后!老臣吴远亮请旨!即刻驰援飞云关!纵使粉身碎骨,亦要将北狄狼崽子挡在国门之外!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蛮夷踏破飞云关半步!”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惨烈决绝。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个阴柔中带着急切的声音立刻响起:

“吴帅忠勇可嘉!然则……” 户部尚书王崇文快步出列,对着珠帘躬身道:“太后明鉴!吴帅年事已高,且京畿乃国之根本,岂能轻动?况北境情势危急,远水难救近火!如今陛下……陛下尚未归朝,国本动摇,当务之急,应是固守京畿,稳住朝纲!至于北疆……不若……不若遣使议和,暂避锋芒,待……”

“放屁!” 吴远亮须发戟张,猛地回头,怒视王崇文,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议和?向那群茹毛饮血的蛮夷摇尾乞怜?王崇文!你这老匹夫!是想让我大梁儿郎的脊梁骨都被北狄人踩碎吗?!飞云关若失,北疆千里沃土尽丧!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中原!到那时,京畿便是孤城一座!议和?你拿什么去议?拿我大梁的疆土?还是拿我大梁子民的项上人头?!”

“你……你……粗鄙武夫!不识大体!” 王崇文被吴远亮的气势所慑,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却兀自强辩道:“此乃存亡之计!岂能意气用事?若无京畿重兵震慑,万一……万一再有宵小作乱……”

“够了。”

珠帘之后,柳诗窈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两位重臣的争执。

她缓缓站起身,珠帘晃动,隐约可见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轮廓。

“北狄豺狼,裂我疆土,戮我将士,兵锋直指国门。此乃国战!大梁立国百年,何曾向蛮夷低过头?” 她的声音清晰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议和之言,休要再提!此乃动摇军心,乱我国本!再有妄言者,以通敌论处!”

王崇文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住地面,再不敢发一言。整个朝堂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柳诗窈的目光越过珠帘,落在依旧单膝跪地、如同磐石般的吴远亮身上。

“吴帅忠勇,国之柱石。然京畿重地,确需宿将坐镇,不容有失。”

吴远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急切:“太后!飞云关……”

“飞云关,必须守住!” 柳诗窈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然驰援之事,需谋定后动。”

她的目光转向大殿角落,那里站着几位身着深青色官袍、气息相对沉稳的官员,是刚刚被提拔上来的兵部职方司(主管军情、地图、边防)的年轻主事。

“传旨:”

“一,即刻起,京畿九门戒严,实行宵禁!城防由吴远亮将军全权负责,整肃军备,严防死守!”

“二,命兵部职方司,动用一切手段,十二个时辰内,本宫要看到北狄大军详细的兵力部署、粮道、以及萨满随军的具体情报!延误者,斩!”

“三,命户部、工部,立即清点国库存粮、军械、火药!征调京畿附近所有府库存粮、征集民夫工匠!所有资源,优先供给北线!若有推诿懈怠,克扣军资者,杀无赦!”

“四,八百里加急,传令西疆镇守大将军魏元勋,命其抽调精锐铁骑五万,星夜兼程,驰援北境!告诉他,飞云关在,大梁西大门就在!飞云关若失,他的西疆,便是下一个!”

“五,” 柳诗窈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立刻传召……宸郡王萧宸轩,入宫见驾!”

最后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死寂的朝堂上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一些老臣眼中闪过惊疑,一些则流露出恍然或深藏的不屑。

宸郡王萧宸轩?那个以风流纨绔着称、喜好游山玩水、吟风弄月的闲散宗室?太后此刻召他作甚?

柳诗窈无视了下方细微的骚动,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金銮殿厚重的宫墙,投向了那遥远的、烽火连天的北疆。

“北疆的将士在流血!大梁的国门在告急!”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值此危亡之际,凡我大梁子民,无论士农工商,皆当勠力同心,共御外侮!本宫在此立誓,与社稷共存亡!诸公,可愿与本宫同往?!”

“臣等愿誓死追随太后!保家卫国!万死不辞!” 吴远亮第一个嘶声应和,重重叩首!

“臣等愿誓死追随太后!保家卫国!万死不辞!” 短暂的沉寂后,群臣如同被点燃,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此刻都感受到了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纷纷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第一次冲淡了金銮殿内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恐慌。

珠帘之后,柳诗窈缓缓坐回座位。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一瞬,但那双凤眸中的冰寒与凝重,却丝毫未减。她纤细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紧了那份染血的军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北境烽烟已燃,帝都满目疮痍,帝后生死未卜,朝堂暗流汹涌……而她手中,却无一张真正可用的底牌。

萧宸轩……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丝冰冷的、带着审视与试探的幽光,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那个看似无害的纨绔郡王,他手中那支由“商队护卫”组成的所谓“游山玩水”的私兵……此刻,该动一动了。

千里之外,西疆,玉门关。

残阳如血,将巍峨雄壮的关墙染上一层悲壮的暗金色。关墙之外,是浩瀚无垠、黄沙漫卷的戈壁,劲风吹过,卷起漫天沙尘,发出呜呜的厉啸,如同战死沙场英魂的不甘呜咽。

关墙之上,旌旗猎猎,刀枪如林。无数甲胄鲜明的西疆镇守军士兵肃立城头,面色凝重地望着关外远方那遮天蔽日的烟尘。烟尘之中,隐隐可见无数如同移动沙丘般的黑影,那是西戎诸部联军的庞大营地。低沉的号角声和战鼓声,如同闷雷般滚滚传来,带着挑衅与压迫。

镇守大将军魏元勋,一身玄铁重甲,按剑矗立在关楼最高处。他年约五旬,面容如同刀劈斧凿,古铜色的脸庞上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痕迹,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关外敌情,眉头紧锁。

“大帅!京中八百里加急!” 一名亲卫统领快步冲上关楼,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份密封的、印着凤凰纹章火漆的紧急军报。

魏元勋目光一凝,一把抓过军报,指尖用力,捏碎了火漆。他迅速展开,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文字。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握着军报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而起!

“北狄……三十万铁骑……破黑风峪……赵挺战死……飞云关告急……太后严令……抽调五万铁骑……星夜驰援……”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混蛋!” 魏元勋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垛上,坚硬的青砖竟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纹!“金狼王!阿史那邪!好大的狗胆!” 他猛地抬头,望向关外那连营数十里的西戎联军,眼中喷薄着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怒火与不甘!

“大帅!飞云关危在旦夕!末将愿领兵驰援!” 身旁一员身材魁梧、面如黑炭的副将急切请命。

魏元勋深吸一口气,戈壁干燥而带着沙尘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灼烧般的刺痛。他何尝不想立刻提兵东进,将那群犯境的北狄豺狼杀个片甲不留?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关外。西戎诸部联军虽然被他的威名和玉门关天险所慑,暂时按兵不动,但谁又能保证,一旦他抽调走五万最精锐的铁骑,这群贪婪的恶狼不会立刻扑上来,撕碎玉门关的防线?西疆若失,同样是门户洞开!他将陷入东西夹击的死地!

“拓跋野!” 魏元勋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嘶哑。

“末将在!” 那黑面副将抱拳应道。

“点兵!骁骑营、虎贲营、飞熊营!三营精锐铁骑,立刻集结!” 魏元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轻装!只带十日干粮!一人三马!今夜子时,随本帅……出关!”

“出关?!” 拓跋野和周围将领皆是一惊。

“对!出关!” 魏元勋眼中闪烁着孤狼般的狠厉与决绝,“西戎这群土鸡瓦狗,不打疼他们,如何敢放心东顾?传令下去!今夜,本帅要亲自踏营!烧了他们的粮草!砍了他们的王旗!让他们知道,我魏元勋,还没死!玉门关,还钉在这里!他们若敢妄动一步……”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关外敌营,杀气冲天而起,“本帅回来之日,便是他们灭族之时!”

“末将领命!” 拓跋野被主帅的决绝所激,胸中热血沸腾,轰然应诺!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玉门关内,铁蹄铮铮,杀气盈野。五万最精锐的西疆铁骑,如同即将出闸的猛虎,在黑夜中悄然集结。而他们的统帅,已披挂整齐,准备亲率一支死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去执行一场注定惨烈、却关乎整个帝国命运的火中取栗!

几乎在同一时刻。

帝都,宸郡王府。

府邸深处,一间看似寻常、实则戒备森严的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肃杀。

宸郡王萧宸轩,一袭月白色的锦袍,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他面容俊美近乎妖异,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枚通体碧绿、雕工精巧的玉蝉,姿态慵懒闲适,仿佛外面天崩地裂的巨变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在他面前躬身肃立的几个身影,却个个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绝非寻常护卫家仆。

“王爷,‘商队’已分批出城,共计三百七十五人,骡马八百匹,皆已按计划抵达预定地点,化整为零,隐匿于各处庄园、货栈、渡口。”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禀报,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清晰。

萧宸轩把玩玉蝉的动作微微一顿,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很好。甲胄、劲弩、火油、引火之物,可都混在‘货’里,安全运抵了?”

“回王爷,万无一失。所有‘货物’皆由我们的人亲自押运交接,沿途关卡打点妥当,绝无纰漏。” 管家肯定地回答。

“嗯。” 萧宸轩满意地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北边那位‘老朋友’,最近动静不小啊。三十万铁骑……啧啧,好大的手笔。看来,本王这趟‘游山玩水’,得换个热闹点的地方了。”

他话音刚落,书房外传来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

“王爷!宫中来人了!太后懿旨,急召您入宫觐见!” 一名心腹侍卫在门外低声禀报。

萧宸轩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敛去,桃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他缓缓坐直了身体,将手中那枚温润的玉蝉轻轻按在掌心,指腹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呵,终于来了么?” 他低语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猎物即将踏入陷阱的冰冷期待。

“备轿。” 他站起身,月白锦袍的衣袂无风自动,那股纨绔风流的气息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蛰伏深渊的巨兽般的危险气息。“让‘商队’的‘掌柜’们,都打起精神。本王回来之前,原地待命。这趟‘买卖’……要开始了。”

皇宫,御书房。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和紧急军报,如同沉重的山峦。烛火摇曳,将柳诗窈伏案疾书的侧影投映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寂。她已遣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下两名心腹女官在门外守候。

她的手指飞快地在算盘上拨动,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户部仓廪账册和兵部军械调拨记录。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在她眼前跳跃,却如同一个个狰狞的陷阱。

“不对……” 柳诗窈的指尖猛地停在一处墨迹尚新的记录上。那是关于一批紧急调往京畿大营的“备用弓弦”和“桐油”的记录。数量巨大,远超常规储备更新所需。

她的秀眉紧紧蹙起。京畿大营的军备,她前日才亲自核对过,弓弩保养良好,桐油存量充足。这批物资……调拨的理由和去向,都透着古怪。而且,经办签押的官员名字……很陌生,并非户部和兵部常任的职方吏员。

一丝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立刻放下算盘,从书案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几份看似无关紧要的文书——近半年来,宸郡王府名下各大商行在帝都及周边州府大宗货物进出、庄园田产交易、以及“护卫”人员流动的汇总记录。这些记录,是她安插在宗室府和市舶司的暗线,以极其隐秘的方式,一点一滴收集而来。

纤细白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快速地在几份不同的记录间比对、勾连。户部异常调拨的物资种类、数量、时间节点……宸王府商队近期的“大宗采购”清单……其名下几处位于京畿要道附近、最近却“闭门谢客”的庄园位置……以及,那些“护卫”的“返乡”和“新招募”的批次与人数变化……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柳诗窈的手指,最终定格在记录上的一处——宸王府名下最大的商行“通源号”,在血月降临前三日,曾一次性“采购”了足以武装三千人的精铁!而户部那批异常调拨的“弓弦”和“桐油”,恰恰在“通源号”采购精铁后的次日发出,目的地,正是距离“通源号”在京畿外最大货栈仅三十里的一处……隶属于工部名下、却早已废弃多年的旧兵器督造坊!

兵甲!火攻之物!废弃的工坊!化整为零的“商队护卫”!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带着浓烈阴谋气息的图景,在她脑海中豁然成型!

萧宸轩!他根本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纨绔!他在暗中蓄养私兵!囤积军械!而且,就在这帝都的眼皮子底下!就在这国难当头、朝野动荡的危急时刻!

他到底想干什么?趁乱夺权?还是……与北狄内外勾结?!

柳诗窈猛地抬起头,凤眸之中寒光暴涨,如同出鞘的利剑!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御书房的墙壁,直刺向宫外那座看似风花雪月的宸郡王府!

然而,就在这杀机四溢的瞬间——

“太后娘娘!” 一名心腹女官神色惊惶地推门而入,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颤抖:“宫外……宫外急报!宸郡王……宸郡王的仪仗……在入宫途中……遭遇不明身份的死士……截杀!”

什么?!

柳诗窈霍然起身,案上的算盘被带倒,算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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