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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声尖锐的、金属扭曲撕裂的巨响,混杂着玻璃粉碎的爆音,将璃光院星野从冰冷的睡眠中猛地拽出。

他倏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额前的黑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撞碎肋骨逃脱出来。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东京尚未苏醒的、灰蓝色的微光。

又是那个梦。

记忆的碎片如同暴风雨后的残骸,在他脑中混乱地漂浮、撞击。

最初是温暖的金色。模糊的、灿烂的金发,在炽烈的夏日阳光下几乎透明。

一个小女孩咯咯的笑声,像清脆的风铃,穿透了岁月的厚重帷幕。他们在奔跑,赤脚踩在灼热的沙砾上,有点烫,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雀跃的自由感。

海水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浪花卷着白色的泡沫,一次次漫过脚踝。

我说了什么?她又回答了什么?具体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无比清晰的感觉——

一种彻底的、毫无负担的放松与喜悦。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重量都被海风吹走了,只剩下那片无垠的蓝,和身边那个小小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身影。

那是他贫瘠记忆荒原上,唯一一片鲜活的、温暖的绿洲。

但下一秒,毫无过渡地,色彩陡然切换成冰冷的猩红与漆黑。

刺眼的车头灯猛地撕裂黑暗,尖锐的刹车声几乎刺破耳膜。然后是剧烈的撞击感,天旋地转,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开来。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脸上的触感……一种难以形容的、金属和人体被暴力挤压揉碎的声音……

接着,场景跳转到冰冷肃穆的法院。苍白的光线从高处打下,勾勒出亲戚们模糊而疏离的侧脸。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是从深水里传来,沉闷而令人窒息。

“……我们家里也很困难……”

“……孩子还是应该由更近的……”

“……这抚养费可不是小数目……”

那些话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他紧紧缠绕。他像一件被推来搡去的物品,而不是一个刚刚失去一切的孩子。彻骨的寒冷,比任何冬天的风都要刺骨。

画面再次碎裂,重组。变成了初中时便利店冰冷的荧光灯。他穿着不合身的制服,站在收银台后,机械地扫描着商品条码。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冷饮柜而冻得发僵。

客人的脸模糊不清,只有不耐烦的敲击柜台的声音格外清晰。深夜下班回家,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抬头是城市边缘被光污染染成昏红色的、看不见星星的天空。

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无助,从记忆深处弥漫开来,浸透四肢百骸。

这些碎片化的噩梦,最近几乎每晚都会造访。自从那次在电车上,与那个不顾一切奔向自己,甚至不顾他人眼光拉着自己哭的不能自已的金发女孩短暂的“偶遇”后,他内心那潭死水,就开始被投入一颗颗名为“过去”的石子,掀起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呃……”

璃光院星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猛地用手背抵住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像有钢针在往里钻。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感觉到身边的“世界”(the world)正在变得不稳定。

那尊金色的、强大的替身,此刻在他感知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轮廓微微闪烁、晃动,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紊乱。

它与他的精神紧密相连,他的痛苦与动摇,直接反映在了替身的稳定性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此刻布满了血丝,一种近乎“目眦尽裂” 的痛苦和挣扎深藏其中。

他拿起手机,罕见地向学生会和学校请了假。没有说明具体原因,只说了“身体不适”。会长白银御行,以及自己的班主任平冢静很快都回复了“收到,好好休息”。

……没有多问。这很好。

他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斥着他日常轨迹、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慰藉的环境。

璃光院星野没有目的地,只是随着电车线路漫无目的地摇晃。最终,在一个名为“下北泽驿”的车站下了车。

这里的氛围与港区或练马区截然不同,街道狭窄而拥挤,充斥着古着店、Livehouse和咖啡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自由的、略带颓废的艺术气息。

但这与他无关。他只是需要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循着模糊的路标,一路走到了那个名为橡树广场的小公园。公园很小,有些陈旧,但很安静。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远处有小孩在玩滑梯。

他的目光被公园角落一个空着的秋千吸引。那是那种最老式的、铁链会吱呀作响的秋千。

走过去,坐下。铁链果然发出了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很高,178cm的个子坐在低矮的秋千上,长腿有些无处安放,显得有些局促和格格不入。他轻轻用脚尖点地,让秋千极其缓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前后晃动。

他开始思考。这是他擅长的领域,用绝对的理性去剖析一切。

‘那些记忆……’

他内部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手术刀。

‘那段关于金色阳光和海滩的记忆,是真实的吗?还是痛苦大脑为了自我保护而虚构出的安慰剂?’

‘如果是真实的……那意味着我曾拥有过那种……快乐。’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拥有过再失去,比从未拥有过,更加残忍。

‘接纳它?’

他拷问自己?

‘接纳那段温暖的过去,就意味着必须同时接纳紧随其后的、冰冷的现实——父母惨死的景象,人情冷暖的炎凉,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独自挣扎的日日夜夜。’

‘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是断裂的。维持这种断裂,是生存下去最有效率的模式。回忆只会带来痛苦和脆弱。’

这是他多年来坚信不疑的信条。

‘但是……’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秋千冰冷的铁链。

‘为什么那段记忆里的感觉……那种放松和开心……会如此清晰地灼烧着我?’

‘那个金发的女孩……她是谁?现在在哪里?她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

‘无意义的探寻。即使找到,又能如何?时过境迁,徒增烦恼。’

理性的分析和情感的潜流在他脑中激烈交锋,像两股冰冷的漩涡相互撕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比连续使用十次“世界”还要疲惫。

他微微闭上眼,眉头紧锁,试图将那汹涌的混乱重新压回冰面之下。

就在他内心的风暴暂时陷入僵持,四周只剩下老人低语、孩童远笑和秋千铁链轻微吱呀声的时刻——

公园入口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背着着吉他盒,全身穿着粉色运动装的少女。

她的头发是跟衣服一样的深粉色,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软。她低着头,驼着背,走路姿势有些别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掉。

在璃光院星野的视线内,少女身上散发着一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紧张和社恐气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地面随时会塌陷。

她的目光慌张地四处扫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确认这个公园的“安全等级”。

她的视线扫过老人,扫过小孩,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公园角落里,那个独自坐在秋千上、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超低压气场的黑发男生身上。

“!!!!”

后藤一里的心脏瞬间缩紧!

‘呜……有、有人……还是个看起来超——级可怕的人!’

她的内心立刻被弹幕刷屏!

眼神好凶!看起来像是会毫不犹豫用眼神杀掉打扰他的人的类型!气场比Livehouse里最凶的金属党大叔还吓人!

……怎么办怎么办?本来以为这里没人才想过来感慨一下自己丝毫不被注意的人生的……

她瞬间僵在原地,进退维谷。想掉头就跑,但双腿像灌了铅。想假装没看见走过去,但感觉对方的视线已经把自己钉死了,殊不知璃光院星野根本没有看她。

吉他……吉他盒也好重……好想回家……想钻进壁橱里……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吉他盒的背带。

而此刻的璃光院星野,也感知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干扰”。

他虽然闭着眼,但“世界”的感知力依然存在。他能感觉到一个微弱、慌张、充满了不安能量的小生物闯入了他的领域边缘,并且在那里陷入了严重的系统错误状态。

……噪音。

他内心冷漠地评价道,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无声地发出驱逐的意念,周身的低气压仿佛又降低了零点五度。

这股冰冷的意念仿佛实质般击中了后藤一里。

“咿——!”

她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尖叫。

被、被讨厌了!果然被讨厌了!他散发出的离开信号强度超过1000%了!必须立刻离开!

但就在她准备转身逃跑的前一秒,她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男生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很好看,指节分明,但此刻却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透露出一种与她不同的、却是同样深刻的挣扎与痛苦。

……诶?

后藤一里的动作顿住了。

这个看起来像冰山一样又冷又硬的人……好像,并不是在单纯地释放生人勿近的气场?那紧握的拳头,那微不可察蹙起的眉头……那更像是……脆弱无比的信号?

这种信号,她太熟悉了。因为她自己每分每秒都在向外界发送着同样的频率。

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共鸣,在她那充满社交恐惧的心里,极其罕见地冒了一个小泡。

而璃光院星野,也因为这持续存在的、却没有离开的“干扰源”而再次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冰冷地扫了过去。

那个粉毛吉他手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猛地一颤,差点把吉他盒扔出去。

四目相对。

一秒。两秒。

璃光院星野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极度恐慌、几乎要渗出眼泪的、小动物般的眼睛。

那眼睛里的情绪是如此直白而强烈,毫无掩饰,与他平日里见到的那些或敬畏或疏离的眼神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不知所措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奇怪的、试图理解的微光?

后藤一里看到的那双黑眸,则深不见底,冰冷得像万年寒冰,但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一种刚刚经历过巨大痛苦的疲惫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是后藤一里先崩溃了。她无法承受这种高强度对视的压力。

“非非非非常抱歉打扰了!!!”

她用一个几乎九十度的鞠躬打破了寂静,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尖细!

“我我我我这就走!!!”

说完,她背着沉重的吉他盒,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同手同脚的姿势,踉踉跄跄地转身,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公园,粉色的发丝在空中划出慌乱的轨迹。

公园角落再次恢复了寂静。

璃光院星野默默地注视着那个逃跑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下北泽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周身的低气压,似乎并没有因为“噪音源”的离开而恢复。

相反,某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似乎因为刚才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对视,而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依旧坐在秋千上,依旧在思考着是否要接纳过去的痛苦记忆。

但这一次,他的脑海中,除了那片金色的海滩和冰冷的猩红,还短暂地闪过了一抹慌乱的粉橙色。

他依旧孤独。

但方才那一刻,他仿佛和某个遥远的、同样孤独的频率,发生了一次短暂至极的、无人察觉的共鸣。

他再次用脚尖点地,秋千轻轻地、吱呀呀地晃动起来。

都市的天空上,云层缓缓飘过,遮住了太阳,又缓缓离开。

然而离开的后藤一里,却在街道转角遇见了一个开朗的小黄毛。

“……啊!是落单的吉他手!”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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