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脚落下,仿佛踏碎了虚空。
并没有预想中的失重感,只有软底鞋面触及金砖地面的踏实回响。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吾皇万岁”和“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但苏烬宁此刻的感官里,只剩下身边男人身上那股极具侵略性的龙涎香,以及他掌心那种干燥、滚烫,像是要把人皮肉都烫坏的温度。
大典结束了。
坤宁宫,内殿。
外面的喧嚣被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只剩下儿臂粗的红烛偶尔爆出一个灯花,“毕剥”一声,炸出一股子淡淡的蜡油味。
苏烬宁端坐在凤榻边,脖子僵硬得像是在上面架了一根房梁。
那顶九凤冠足足有五斤重,压得她颈椎每隔一会就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没有叫宫女,萧景珩亲自替她解那繁复的丝绦。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指尖偶尔会蹭过她的耳后根,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电流。
苏烬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被他按住肩膀。
“别动。”
声音就在头顶,带着一丝还没散去的、大典之后的倦意和沙哑。
“咔哒”一声轻响,那是最后一道金钩被解开的声音。
头顶骤然一轻。
那种感觉,就像是从五指山下刚爬出来的猴子,连呼吸都顺畅了三分。
随着九凤冠被拿开,三千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梢扫过苏烬宁的脸颊,带起一阵微痒。
她还没来得及抬手去理,萧景珩的手指却并没有收回。
那只刚才还握着天子剑杀人的手,此刻顺着她的鬓角缓缓向下滑落,指腹粗粝的茧子刮过细腻的皮肤,最终停在了她的左眼眼角。
大拇指的指腹,不轻不重地在那薄薄的眼皮上摩挲着。
一下,两一下。
那动作看似狎昵,实则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
“爱妃今日在祭天台上,这一眼可是惊艳了满朝文武。”萧景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那银光乍现,把沈氏的胆都吓破了。朕倒是好奇,这到底是爱妃回光返照呢,还是——欺君罔上?”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尾音上扬,带着钩子。
空气瞬间凝固。
苏烬宁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股如有实质的视线,正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她的伪装。
她没有慌乱解释,甚至连身体的僵硬都没有表现出来。
她只是顺着萧景珩大拇指的力道,像只温顺的猫一样,主动把脸颊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
这一蹭,蹭得极有技巧。
不是那种刻意的讨好,而是一种全然依赖的、仿佛离了他这只手就活不下去的依恋。
“欺君?”
苏烬宁眨了眨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憨态的笑,声音软糯得像是刚出锅的糯米糍,“臣妾哪懂什么回光返照。臣妾只知道,那一瞬间心里怕极了,满脑子都是陛下。许是陛下龙气太盛,护住了臣妾,让臣妾在那一刻开了天眼。”
她说着,双手摸索着抬起,准确地抓住了萧景珩的手腕,将脸埋进他的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是看不见陛下,这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滋味?这天下万物,加起来也不及陛下眉眼半分。”
这番话,油腻,肉麻,且毫无逻辑。
若是换个正常人说出来,只怕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但配合着苏烬宁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还有那双确实没有焦距、只是徒劳睁大的眼睛,竟生出一种诡异的深情。
萧景珩的指尖顿了顿。
他低笑一声,胸腔的震动顺着手掌传导到苏烬宁的脸颊上。
“爱妃这张嘴,比那太医院的蜜饯还甜。”
他收回了手,顺势惩罚性地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好好养着,朕的皇后,总不能真当一辈子的瞎子。若是哪天让朕发现你骗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那股子杀意在空气中转了一圈,又散了。
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朝着殿外走去。
“恭送陛下。”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连那股龙涎香的味道都淡去,苏烬宁挺直的脊背才猛地垮了下来。
“唔——”
她捂住胸口,身形剧烈一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一张素白的帕子才刚捂到嘴边,一口黑血便已经喷涌而出。
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黑色,像是放置已久的墨汁。
而在那摊黑血之中,竟然夹杂着一丝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银灰色粉末。
它们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却又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那是生命力被强行透支后,身体机能崩塌的实体化残留。
“我就知道!”
屏风后面,一道青影如鬼魅般冲了出来。
林墨甚至连鞋都没穿好,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手里几根金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
她一把扣住苏烬宁的脉门,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吞了一斤砒霜。
“得!得!得!”
三根金针快准狠地扎入苏烬宁头顶百会、耳后翳风、手背合谷三处大穴。
“你自己看看!”林墨指着帕子上那层银灰色的粉末,声音压得极低,却咬牙切齿,“这是你的精气神!是你的命!再用一次那该死的‘鬼眼’,下次流出来的就不是血,是你的脑髓!”
苏烬宁靠在软枕上,金针封穴带来的酸胀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伸出手指,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透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倦懒。
“这不是还没死吗?”
她甚至还有心情调侃,“只要脑子还在,能转,流点血怕什么。倒是这帕子可惜了,苏绣的呢,几十两银子一条。”
“你——”林墨被她气得倒仰,恨不得把手里的针盒直接扣她脸上。
半个时辰后。
暴室。
这里是皇宫最阴暗的角落,常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稻草味、陈旧的血腥味,还有常年不散的尿骚味。
墙壁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水珠顺着铁栅栏滴答滴答地落下来,砸在积水坑里,像是某种单调的催命符。
苏烬宁换了一身素净的深衣,外面披着厚厚的墨狐大氅,手里抱着那个暖烘烘的手炉,与这里的阴森格格不入。
青鸢举着灯笼走在前面,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黑暗。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传来一阵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
那个曾经在后宫艳冠群芳、连走路都要洒花瓣的沈昭仪,此刻正像条野狗一样蜷缩在潮湿的墙角。
她那头引以为傲的云鬓早就散了,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上面沾满了稻草和污泥。
脸上那层精致的妆容花了,胭脂混着眼泪和泥水,在她脸上画出了一道道滑稽的红痕。
听到脚步声,沈昭仪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在看到苏烬宁的那一刻,迸发出如同恶鬼般的怨毒。
“苏——烬——宁!”
她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猛地扑了过来。
“哗啦!”
粗大的铁链瞬间绷直,将她狠狠拽了回去。
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摔在地上,却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那长长的指甲死死抓着铁栅栏,指甲盖都翻了起来,渗出血丝。
“你这个瞎子!妖女!你不得好死!”
沈昭仪嘶吼着,唾沫星子飞溅,“你别得意!太后娘娘就在五台山!她最疼我!等她回来,知道你干的好事,定会将你千刀万剐!把你那双假眼挖出来喂狗!”
苏烬宁站在栅栏外三尺的地方,静静地听着。
她看不见沈昭仪现在的惨状,但光听那破锣般的嗓音和那股子绝望的疯劲儿,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二。
她没有生气,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骂完了?”
苏烬宁的声音很淡,在这阴冷的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省点力气吧,这里的馊饭可不养人。”
她慢慢地从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圆盒子。
那是螺子黛做的胭脂盒,上面还镶着一颗红宝石,是去年中秋,先帝赏给沈昭仪的,曾被她在众妃面前炫耀了大半年。
“这是青鸢去你宫里抄检的时候,特意留下的。”
苏烬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光滑的盒盖,“我想着,你这辈子最爱体面,哪怕是做鬼,也得漂漂亮亮的,不是吗?”
“你要干什么?!”沈昭仪死死盯着那个盒子,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恐,“你敢杀我?我是先帝的妃子!我是太后的——”
“太后回不回得来,我不知道。”
苏烬宁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但我知道,你肯定是等不到那天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一挑,盒子开了。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飘了出来,瞬间压过了牢房里的霉味。
苏烬宁用小指甲挑起一抹殷红如血的胭脂,隔着虚空,对着沈昭仪那张脏污的脸,虚虚地画了一笔。
“这胭脂里,加了点好东西。鹤顶红,混了蜜糖,甜得很,不苦。”
“啪嗒。”
胭脂盒被她随手一抛,精准地穿过栅栏的缝隙,滚落到了沈昭仪的脚边。
随着胭脂盒一起滚落的,还有一枚用蜡封好的药丸。
“吃了它,睡一觉,干干净净地走。”苏烬宁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转身便走,“这是本宫给你的最后一点体面。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等着太后回来。不过我赌你撑不过今晚的酷刑。”
“苏烬宁!你会遭报应的!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身后传来沈昭仪绝望的哭嚎,那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带着对死亡的极度恐惧和不甘。
苏烬宁脚步未停。
报应?
若是真有报应,这苏家满门的血债,先帝那个老疯子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炸油锅了。
深夜,子时。
窗外的风停了,夜静得可怕。
苏烬宁躺在凤榻上,身体虽然极度疲惫,但神经却像绷紧的弦一样,怎么也睡不着。
左眼那种酸胀感虽然消退了一些,但依然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视网膜上啃噬。
突然——
一股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捅进眼球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
“嘶!”
苏烬宁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左眼,冷汗瞬间浸透了重衣。
这种痛感,比白日里强行开眼还要剧烈十倍!
黑暗的世界开始崩塌,无数红色的线条在虚空中疯狂交织、拉扯,强行在她的脑海里重组出一幅幅并不存在的画面。
【警报!侦测到高危时间节点!】
脑海深处,那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眼前的红色噪点逐渐清晰,像是一部老旧的胶片电影在快进播放。
画面一:
三天后。正午。
慈宁宫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轰然洞开。
一架极尽奢华的八抬凤辇缓缓驶入,那是太后回銮的仪仗。
然而,跟在凤辇两侧的,并非普通的宫女太监,而是一群脚步沉重、眼神呆滞的黑衣人。
画面二:
夜幕降临。
漫天的大火。
那些火焰不是普通的橘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惨白,那是加了特殊助燃剂的猛火油!
火舌像恶龙一样吞噬了坤宁宫,无数黑衣死士借着火势,如潮水般涌入,见人就杀,刀刀毙命。
苏烬宁“看”见自己站在火海中央,身边的青鸢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画面三:
一个满头银发、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站在高台之上,手里捻着佛珠,嘴角却挂着一抹慈悲又残忍的笑,看着脚下的火海,轻轻吐出两个字:“净化。”
【预知危机确认:太后杀局·业火焚宫。】
【危机评级:S级。】
【触发奖励机制:发放防御资源。】
随着那个机械音落下,苏烬宁感觉脑海里猛地被塞进了一团庞大的信息流,胀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几张复杂的图纸,以及一串化学配方,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获得资源:高纯度颗粒火药配方(含最佳硫硝碳配比)。】
画面戛然而止。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左眼还在微微抽搐。
苏烬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一条缺水的鱼。
她慢慢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黑暗重新笼罩了一切。
但这一次,她在黑暗中笑了。
那笑容有些狰狞,有些嗜血,在深夜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渗人。
太后这老虔婆,说是去五台山祈福吃斋,这一回来,带给她的见面礼竟然是这么一场大火。
净化?
想要把她这个“妖孽”烧死在坤宁宫?
苏烬宁摸索着下了床,赤脚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冷风灌进来,吹干了她脸上的冷汗。
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脑海里那份火药配方正在飞速旋转、拆解。
神臂弩。
高爆火药。
既然太后要带火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苏烬宁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玩火。
“青鸢。”她对着黑暗轻唤了一声。
“主子,奴婢在。”外间立刻传来回应,声音警惕。
“叫林墨起来。”
苏烬宁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兴奋,“别睡了,今晚咱们得加个班,给太后娘娘准备一份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