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鸢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陈年尘土与草木腐败的霉味就从库房的方向飘了过来,像一条阴冷的蛇,顺着门缝钻进殿内,缠绕上人的脚踝。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厚重的铅云彻底吞没。
轰隆——!
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宫殿顶上炸开,那声音不是从远处传来,而是像一把巨锤,直接砸在琉璃瓦上,震得整座冷宫都在嗡嗡作响。
殿内那盏本就昏暗的油灯,灯芯猛地一缩,焰头狂跳几下,几欲熄灭。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疯了一样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像是无数把碎石子被泼在窗纸上。
起初还是一颗一颗,转瞬间就汇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整个世界只剩下“哗——”的 torrential 声音,吞噬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声响。
“主子,雨太大了,您……”青鸢抱着一捆湿漉漉的艾草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脸上写满了担忧。
“扶我出去。”苏烬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林墨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
她看了一眼窗外那几乎能将人拍扁的暴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疯了?你的身体刚耗尽药力,正是最虚的时候,淋了这场雨,别说封后大典,明天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
苏烬宁没有理她,只是伸出手,摸索着墙壁,固执地向殿门口走去。
“祭天台是露天的。”她开口,声音被巨大的雨声衬得有些飘忽,“大典不会因为下雨就取消,只会因为皇后走错了路而变成一个笑话。与其明天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丑,不如今天先让老天爷看个够。”
她的脚,赤着,踩在冰冷粗糙的青石砖上。
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因药力透支而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林墨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托盘放在桌上,对青鸢冷冷道:“按她说的办。殿内从门槛到窗台,一共十二步,是祭天台第一段平台的长度。用麻绳,每隔一步半,拉一道坎,模拟台阶的高度。”
青鸢咬了咬牙,点头应下。
很快,冰冷的麻绳被雨水浸透,拉得笔直,在昏暗的殿内构建出一个简陋而致命的台阶模型。
每一道绳坎的高度,都精准地卡在成年人抬膝最别扭的那个位置,不高不低,极易绊倒。
“第一处转折点,在第十六级台阶。”林墨打开一个白色瓷瓶,一股极其辛辣的薄荷味瞬间在空气中炸开,压过了雨水的土腥和艾草的霉味。
“闻到这个味道,左转,走七步。”
她又打开一个黑色瓷瓶,一股类似杏仁的、带着微苦的药香幽幽散开。
“这是第三十三个台阶,第二次转折,右转,直行二十步。”
“第五十个台阶,我会点燃一截浸了硫磺的松木,那是焦糊味。”
“第七十二个,是腐烂橘皮的酸涩味。”
“第九十九个台阶,也就是祭天台顶端,萧景珩站的位置,我会用最浓的苏合香。”林墨的声音像淬了冰,“这些气味,就是你的眼睛。记住了,风向会变,雨水会稀释味道,你必须在味道最浓的那一瞬间做出判断。机会,只有一次。”
苏烬宁深吸一口气,雨水混着泥土的气息灌入肺中,冰冷刺骨。
她闭上那双本就看不见的眼睛,将自己彻底沉入这片无边的黑暗。
然后,她抬起了脚。
第一步。
第二步。
右脚的脚感不对,踩到了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缝。
她在脑中迅速记下这个触感。
第三步。
“嘶——”
脚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针扎了一下。
是地砖上的一颗小石子。
她身子晃了一下,但强行用腰腹的力量稳住了重心。
第十五步。
鼻腔里那股辛辣的薄荷味陡然浓烈起来,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她的嗅觉神经。
就是这里!
她立刻收住前冲的势头,左脚脚尖为轴,身体旋转。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的小腿狠狠撞在了青鸢拉起的麻绳上。
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主子!”青鸢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去扶。
“别动!”苏烬宁低喝道,她用手肘撑住地面,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袖。
手肘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痛,但她不在乎。
失败了。
她对距离的判断,还是差了半步。
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在脑中疯狂复盘。
风从左边吹来,气味传递慢了半息。
她应该再往前多探半个脚掌的距离再转身。
她咬着牙,用发颤的手臂撑起身体,重新回到起点。
再来。
一遍。
两遍。
十遍。
“啪!”又一次摔倒。
这次更狠,膝盖磕在坚硬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能感觉到,膝盖处的皮肉瞬间就破了,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在皮肤上蔓延开一种诡异的黏腻感。
“苏烬宁,”林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确定还要继续?你的脚底已经全是血口子了。”
苏烬宁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她的双脚早已麻木,只剩下被无数细小石子反复摩擦、切割的钝痛。
她没有回答,只是再次站了起来,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九十九级台阶。
前世,她跟着萧景珩走过一次。
那时的她,满心欢喜,以为是走向幸福的巅峰。
却不知,那九十九级台阶,每一步都浸透了她苏家满门的鲜血。
这一世,她要自己走上去。
用这双废掉的眼睛,用这副残破的身体,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看他如何抉择。
杀母,留权。
先帝这道催命符,真是够绝的。
她忽然低笑一声,笑声沙哑,被雨声掩盖,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疯狂和决绝。
“继续。”
时间在一次次的跌倒和爬起中流逝。
那股辛辣的薄荷味,苦涩的杏仁味,焦糊的松木味……像一个个坐标,被她用疼痛和鲜血,死死地刻进了身体的本能里。
她不再去思考,不再去计算。
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
闻到味道,肌肉便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
转身,抬脚,落步。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一次闻到那股浓郁的苏合香时,她稳稳地停住了脚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她成功了。
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双脚的皮肤已经磨烂,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无数道伤口,痛得钻心。
青鸢立刻冲了过来,眼眶通红,声音哽咽:“主子,您的脚……”
“死不了。”苏烬宁摆了摆手,示意她去拿东西。
青鸢端着热水和伤药进来,旁边还放着一双精致到极点的凤履。
鞋面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鞋头缀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华美无比。
林墨拿起那双鞋,只是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她伸出手指,在鞋底那层鲜红的丝绸上轻轻刮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一层极其细腻的白色粉末。
她将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尝了一点,眼神瞬间冷得像冰。
“滑石粉。”
“什么?”青鸢没听懂。
“这是最精纯的滑石粉,磨得比面粉还细,掺了无色无味的植物油。平时干燥时毫无异状,可一旦遇水……”林墨说着,从水盆里沾了一滴水,滴在鞋底。
只见那滴水珠落在鞋底的瞬间,那层原本附着得很好的粉末立刻化开,形成了一层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油腻光滑的薄膜。
林墨将鞋子放在一块微湿的青石板上,只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推。
那只重工绣制的凤履,像是在冰面上一样,“嗖”地一下滑出了几尺远。
青鸢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
祭天台经过一夜暴雨,石阶上必然是湿滑的!
主子眼睛看不见,再穿上这双鞋……后果不堪设想!
那不是一步踏错,那是一路从九十九级台阶上滚下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摔得血肉模糊!
“沈昭仪……”青鸢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双鞋昨天一直在尚衣局保养,一定是她搞的鬼!”
现在更换凤履,不仅时间来不及,更会立刻打草惊蛇,让对方知道阴谋已经败露。
“剪刀。”
苏烬宁忽然开口。
青鸢一愣,还是把妆台上的小剪刀递了过去。
苏烬宁摸索着接过剪刀,另一只手拿起那只被动了手脚的凤履。
她看不见上面华美的刺绣,也看不见那致命的滑石粉。
她只是用指腹,仔仔细细地感受着鞋底的构造。
然后,她握紧剪刀,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嗤啦——”
锋利的剪刀尖端,划破了鲜红的丝绸鞋底,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她没有停。
一道,两道,三道……
她用尽全身力气,在鞋底划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深痕,像是在耕地,将那层光滑的表面彻底破坏。
原本华美无双的艺术品,瞬间变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还不够。”她喘了口气,对林墨说,“松香。最黏的那种。煮成水。”
林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很快,一盆散发着浓烈松脂香味的黄褐色液体被端了过来。
苏烬宁将那双被划得面目全非的鞋底,整个浸了进去。
黏稠的松香水顺着她划开的刻痕渗入,将每一道缝隙都填满。
片刻后,她将鞋子拿出,放在炭火边慢慢烘烤。
水分蒸发,松香牢牢地凝固在那些刻痕里,形成了一层粗糙、发黏的防滑层。
虽然丑陋,但比任何鞋底都抓地。
她摸索着那粗糙的鞋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沈昭仪想看我三跪九叩,滑跪谢罪。我偏要穿着这双鞋,走得步步生莲,稳如泰山。”
寅时三刻。
宫门外传来钥匙旋动锁孔的“咔哒”声,沉重而清晰。
天,亮了。
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檐角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腥气。
青鸢为苏烬宁换上了繁复的凤袍。
大红的底色,金线绣成的九尾凤凰从裙摆一路盘旋至肩头,华贵得令人窒息。
她打开一个极为朴素的木盒,里面是一小块黑色的香料。
她只用银簪刮下针尖大小的一点粉末,小心翼翼地熏染在苏烬宁的袖口内侧。
那味道极淡,是沉水香,几乎闻不见,只在举手投足间,才会带起一丝幽微的、类似雨后森林深处朽木的清冷气息。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坐标,防止在万千种气味中迷失方向。
而后,青鸢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用指腹沾了些许浓稠的香膏,悄无声息地抹在了凤袍裙摆的最底层,一个绝不起眼的内衬褶皱里。
那是苏合香,味道霸道而浓郁。
林墨设计的“嗅觉地图”,至此完成。
在那个嘈杂的、被各种熏香和体味充斥的祭天台上,这股被裙摆拖拽着、只会停留在最低处的气味,将是她定位萧景珩脚下那片区域的唯一路标。
一切准备就绪。
苏烬宁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青鸢为她梳上繁复的发髻。
她从袖中的暗袋里,摸出了三枚早已被她体温暖热的铜钱。
一枚最轻,是“天启通宝”,代表安全。
一枚稍重,是“开元通宝”,代表有变,需警惕。
一枚最沉,是“大观通-宝”,瘦金体,边缘锋利,代表最高级别的危险,需立刻中止行动。
这是她和青鸢最后的保险。
大典之上,青鸢无法近身。
若有任何她看不见的异动,青鸢会用内力,以特定的手法弹击周遭的铜钟、护栏,甚至官员的佩剑。
声音会被礼乐和人声掩盖,但那股特定频率的震动,却能穿透一切嘈杂,传入她此刻异常敏锐的耳中。
“主子,都好了。”青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烬宁缓缓睁眼。
眼前依旧是无边的、纯粹的黑暗。
她站起身,在青鸢的搀扶下,走向殿外。
明黄的轿辇早已等在殿外,十六个太监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
坐进轿辇,随着“起驾”一声高唱,轿身被平稳地抬起。
一路无话。
苏烬宁能听见轿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还有远处宫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猛地一停。
外面嘈杂的声响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
太和殿到了。
轿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阳光味道和松柏清香的冷冽空气涌了进来。
雨后初霁,阳光刺眼,但那份温暖落在她脸上,却没有带来一丝光明。
就在她即将迈出轿辇的瞬间,一股如有实质的视线,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在了她的眉心。
那视线来自极高的地方,带着俯瞰众生的压迫感和审视猎物般的冰冷。
是萧景珩。
他就在祭天台的最高处,在等她。
等她走上这条黄泉路。
苏烬宁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灌满了她的胸腔。
袖中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很好。
她要的就是他亲眼看着。
她扶着青鸢的手,凭借着昨夜那千百次摔打出的肌肉记忆,稳稳地,踏出了轿辇。
盲眼入局。
第一步,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