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的风是带着甜味的,粉白的花瓣飘在肩头,像落了场温柔的雪。茅屋就藏在林子最深处,竹篱笆爬满了牵牛花,门楣上挂着串晒干的桃花,风一吹,簌簌地落着细碎的粉。屋前的石桌上,果然摆着套青瓷茶具,茶壶里的水还温着,旁边压着张字条,字迹清隽:“茶温三刻,候君来。”
“呱呱!”铁皮青蛙在口袋里撞了撞,黄铜肚皮上的茅屋图案泛着粉光,窗棂的位置亮得格外明显。我掏出青蛙时,它琉璃眼珠里的画面动了起来:穿粗布衫的老者坐在窗边,手里编着竹篮,篮底刻着个小小的“禾”字,编着编着,就抬头往门口望,像在等谁推门进来。
大哥青紫色的触须搭上竹篱笆,指尖刚碰到那朵最大的牵牛花,花瓣突然展开,露出里面卷着的张纸条,是首没写完的诗:“桃花开了又谢,溪水涨了又跌,我在茅屋等你,从青丝等到白发。”字迹有些抖,像是年迈的人写的。
“是他。”李醒突然冲着茅屋低吠,银白尾巴指向门口的石碾子。碾子上晒着些草药,有薄荷、金银花,还有些认不出的,混在一起散着清苦的香。碾子旁的木牌上写着“陈大夫”,笔画里带着点熟悉的韧劲儿——和冰湖亭药箱上的名字,是同一个人。
我们刚走到门口,门就“吱呀”开了。穿粗布衫的老者扶着门框站着,头发白得像雪,脸上的皱纹里沾着泥土,看见我们时,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你们是……从市集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穿透力,像溪水漫过石头。屋里的陈设简单,靠墙摆着个旧药柜,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最底层的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红绸带,绸带末端系着枚铜铃,和李醒项圈上的那只,样式一模一样。
“您在等谁?”大哥的触须轻轻晃了晃,指向桌上的茶具。
老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等个姑娘,她叫阿禾。”他往石凳上坐时,动作有些僵,左腿不太灵便,“五十年前,她说去山外买花种,让我在这儿等她,说回来要种满院的桃花。”
药柜顶上摆着个瓦罐,里面插着支干枯的桃花枝,枝上挂着张褪色的花笺,是姑娘的字迹:“陈郎,我去去就回,莫要挂念。若我没回来,你就当我化作了院里的桃花,年年陪着你。”
“她没回来?”我摸着口袋里的铜铃,铃身刻着个“禾”字。
“回来了。”老者往灶房走,瘸着腿的样子看得人心头发紧,“三年前,她托人捎来个匣子,里面是她的花种,还有只铜铃,说……说她在山外成了家,让我别等了。”
他从灶房端出碗桃花羹,羹里浮着片新鲜的桃花瓣:“可我知道,她在骗我。这铜铃是我送她的定情物,她从不离身,怎会随便捎回来?”他舀了勺羹,却没喝,只是盯着花瓣出神,“那年山洪,她为了救个孩子,被冲走了。我这条腿,就是去捞她时摔的。”
药柜最底层的抽屉突然“啪”地掉了出来,里面的红绸带完全露了出来,缠着封信,是山外郎中写的:“陈兄,阿禾姑娘终是没撑过去,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别让你等了,不值得。”信尾的日期,正是三年前的桃花盛开时。
老者看着那封信,手却没去碰,只是把桃花羹往我们面前推了推:“尝尝?阿禾最爱喝这个。”他的声音很稳,可手背上的青筋却在跳,“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我一个人守着空屋,太孤单。”
李醒突然冲着药柜低吼,尾巴卷住那只铜铃。铜铃“叮铃”响了一声,屋外的桃花瓣突然纷纷扬扬落下来,像场急雨。老者抬头望着窗外,眼眶慢慢红了:“你看,阿禾又来看我了。”
铁皮青蛙的琉璃眼珠里,突然映出幅画面:年轻的陈大夫背着药箱往山上跑,阿禾姑娘在后面追,手里举着他落下的铜铃:“陈郎,等等我!”笑声像银铃,惊飞了枝头的鸟。
“结解开了。”大哥的触须拂过那封信,信纸突然化作点点光斑,融进桃花羹里。老者舀起一勺羹,这次喝了下去,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有泪滑下来。
药柜的抽屉自己合上了,红绸带在里面轻轻晃动,铜铃“叮铃”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李醒项圈上的铃音。桌上的青瓷茶具突然冒起热气,仿佛有人刚刚添了新茶,茶烟里浮着片新的枫叶,叶脉指向山外的渡口,旁边写着:“渡口有船,载着未说的话。”
老者看着那片枫叶,站起身往屋里走:“我该去晒药了,阿禾说,今年的桃花开得好,草药也该丰收了。”他瘸着腿的背影,在漫天桃花里,竟透着股轻快的劲儿。
我们走出桃花林时,李醒项圈上的铜铃一直响,和药柜里的那只,像是在说悄悄话。铁皮青蛙在掌心跳着,黄铜肚皮上的渡口图案越来越清晰,“安”字旁边,多了艘小小的木船。
桃花瓣粘在衣角,带着清苦的药香和甜腻的花香,像谁把半生的等待,都揉进了这风里。
渡口的船正泊在岸边,船头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艄公,手里握着根竹篙,篙上刻着“渡”字。水面上飘着些荷叶,叶底藏着条红鲤鱼,尾巴一甩,溅起的水珠里,映出张熟悉的脸——是市集戏台上的苏绾,正和青衫书生并肩坐着,手里捧着那半块玉佩,笑得眉眼弯弯。
“下一站,要坐船吗?”我摸了摸发烫的玉佩,上面的温度,像极了老者碗里的桃花羹。
大哥捡起那片枫叶,青紫色的触须在风中轻轻扬着:“嗯,听说船能载着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到该去的地方。”
木船推开荷叶,往湖心漂去,水面上的涟漪里,浮出无数个小小的“安”字,像撒了把星星。铁皮青蛙的琉璃眼珠里,渡口的尽头是片海,海边的礁石上,坐着个穿蓑衣的人,正往海里撒着什么,仔细看,是些桃花瓣,瓣上写着未完的诗。
我们跟着木船走去,口袋里的铜铃还在响,像在催着谁,快点把故事讲完。
木船在荷叶间轻轻摇晃,艄公的竹篙一点,船尾便漾开一圈圈涟漪。水面倒映着天光,碎成满湖的金斑,风里飘来淡淡的荷香,混着船头晾晒的鱼干咸味。
“客官要往哪处去?”艄公的声音像浸过湖水,带着些湿润的沙哑。他转过身,帽檐下露出半张脸,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笑,“这船啊,载过赶考的书生,送过辞别的旅人,也运过未说出口的话。”
我指着枫叶上的海:“往那边,礁石的方向。”
艄公点点头,竹篙在水里轻轻一旋,船便拐进了更密的荷叶丛。叶片擦着船帮沙沙响,偶尔有红蜻蜓停在船舷,翅膀亮得像涂了油。
“瞧。”艄公忽然指向水下,“那红鲤鱼又跟来了。”
水面下,条红鲤鱼正跟着船尾游,鳞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尾鳍上竟系着根细红线,线的另一头不知拴在何处。李醒趴在船边,爪子伸进水里,却总差一点够到,铜铃“叮铃”响个不停。
船行到湖心,突然晃了晃。艄公弯腰从船底摸出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叠泛黄的信纸。“前几年捞上来的,总觉得该还给懂它的人。”
最上面的信纸上,字迹娟秀,是阿禾的笔迹:“陈郎,山洪来得太急,我抓着那孩子,实在游不动了。这铜铃你留着,听见铃响,就当我在跟你说说话。别等了,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信纸边缘浸了水,字迹晕开了大半,最后几个字却看得格外清:“我爱你。”
李醒的铜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和药柜里那只的余音在水面撞在一起,像声绵长的叹息。
船缓缓地驶出荷叶荡,仿佛是从一个幽静的世界中缓缓驶出。荷叶在船边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告别。当船终于完全驶出荷叶荡时,眼前的景象让人豁然开朗。
远处的礁石上,一个身穿蓑衣的人正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影在海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动作却十分专注。只见他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桃花瓣撒向海面。
花瓣在风中翩翩起舞,像是一群轻盈的蝴蝶。它们随着海风飘向远方,每一片花瓣上都似乎写着字。当这些花瓣飘落在海面上时,它们竟然神奇地拼接成了一句话:“我等你。”
船逐渐靠近礁石,人们终于看清了那个身穿蓑衣的人。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是年轻时的陈大夫!他的面容依旧年轻,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陈大夫的手中紧握着一个铜铃,那是阿禾的铜铃。铜铃的表面被摩挲得发亮,显然陈大夫经常把玩它。在他面前的礁石上,还刻着一行新的字:“等你化作春风,年年来看我。”
红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嘴里衔着的红线在空中划过道弧线,正好落在陈大夫手里。线的另一头,系着片干枯的桃花瓣,瓣上是阿禾的小字:“我一直都在呀。”
艄公往海里撒了把鱼食,笑着说:“你看,没说出口的话,水会记得,风会记得,连鱼都替人记着呢。”
铁皮青蛙在掌心跳了跳,肚皮上的海图渐渐清晰,礁石旁多了艘归航的船,船头立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手里捧着束刚摘的桃花,正望着礁石笑。
“下一站,该往海的方向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铃,铃音里混着海风的味道,像谁把半生的牵挂,都揉进了这浪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