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内,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固不前。唯有那盏魂灯上幽蓝的火苗,在死寂中微弱而固执地跳动着,成为衡量光阴流逝的唯一标尺。
斩荒盘膝坐在玉榻边,如同一尊历经万载风霜、即将崩朽的石像。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不知多久,周身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甚至难以察觉。以往那令人战栗的、如同洪荒巨兽般的魔尊威压,早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虚弱,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枯竭感。
他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仿佛久病缠身的凡人,嘴唇干裂,没有丝毫血色。眼窝深陷,那双曾经猩红暴戾、令三界胆寒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唯有在看向魂灯或者榻上之人时,才会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的呼吸轻浅而缓慢,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仿佛随时会停止。
同生共死契,如同一根无形的、贪婪的管道,时时刻刻、源源不断地从他本就残破的神魂中,抽离着最本源的力量,用以滋养云芷那缕脆弱的残魂。这种抽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持续不断的、细水长流般的消耗,如同温水煮蛙,一点点蚕食着他的根基。
每一次契约之力的运转,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空虚感。他的魔魂,就像一块被强行撕裂后、又不断被榨取汁液的残破海绵,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饱满与强韧。原本浩瀚如海的魔元,如今枯竭得如同即将干涸的浅滩,仅能勉强维持着契约的运转和他这具躯壳最基本的生机。
他尝试过调动一丝魔力,哪怕只是凝聚一团最小的幽冥鬼火,指尖却只溢出几缕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黑烟,随即溃散。曾经挥手间可令山崩地裂的力量,如今已离他远去。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些曾经如同江河般奔腾汹涌的魔脉,此刻变得晦涩、滞胀,像是布满了铁锈的管道,再也无法顺畅地输送强大的能量。
这种从云端跌落的无力感,对于曾经站在三界力量巅峰的斩荒而言,是比肉身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就像雄鹰被折断了翅膀,巨龙被拔去了利齿。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斩荒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滩暗红色的、带着诡异腥气的粘稠血液——这是魔元枯竭、本源受损的明显征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滩血,只是用另一只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角和手心,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污渍。
他的全部注意力,依旧牢牢系在云芷身上,系在那盏魂灯上。
不知又过了多久,许是一天,或许是几天。斩荒感觉到云芷的残魂暂时趋于稳定,契约之力的消耗也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缓的阶段。他需要起身,去更换魂灯旁那几乎燃尽的养魂玉髓。这是青蘅离开前再三叮嘱的事情,关乎滋养的成效,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运转体内那微乎其微的魔元,支撑自己站起来。然而,刚刚抬起手臂,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便猛地袭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中嗡嗡作响!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晃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玄冰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他闭着眼,缓了许久,那令人心悸的眩晕感才慢慢退去。
他再次尝试,这一次,他用手紧紧抓住玉榻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借助这一点支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身体从盘坐的姿态,艰难地撑了起来。
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双腿酸软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地面仿佛在晃动。他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腰,喘息着,只是一个简单的站立,就让他感觉比曾经血战三天三夜还要疲惫。
他低头,看着自己扶墙的手。那只手,曾经蕴含着撕碎星辰的力量,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指节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出一种脆弱的质感。
呵……
斩荒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自嘲的、苦涩的弧度。
想他斩荒,纵横三界千年,何等威风,何等不可一世。视仙神如蝼蚁,视规则如无物。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连站直身体,都需要倚靠外物。
若是被外界知晓,曾经那个谈之色变的疯批魔尊,如今虚弱得连一个普通魔兵都不如,恐怕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那些潜伏的敌人,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所掩盖。现在的他,连自保都成问题,更遑论去震慑宵小。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的目光,很快便越过自己颤抖的手,投向了玉榻上依旧沉睡的云芷,投向了那盏需要更换灯油的魂灯。
外界如何,自身如何,此刻对他而言,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在”。
重要的是,那盏灯,不能灭。
他扶着墙,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到矮几旁,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乎见底的养魂玉髓容器取下,换上新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吃力,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但他没有立刻坐回去休息。
他就那样扶着墙,微微喘息着,望向云芷。
尽管脸色惨白如鬼,气息萎靡不堪,连站立都需要支撑。
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前所未有地坚定。
那是一种褪去了所有疯狂暴戾、所有偏执伪装后,剩下的最纯粹、最不容置疑的决绝。
实力大损又如何?
跌落巅峰又如何?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他的神魂还未彻底湮灭。
他就不会让那缕魂光熄灭。
这是他欠她的。
也是他……唯一活下去的意义。
斩荒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积聚起一丝力气,重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玉榻边,再次盘膝坐下。
姿态,依旧虚弱。
脊梁,却挺得笔直。
如同一个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依旧义无反顾、用残躯守护着最后烛火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