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留下的那句话，像一粒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闲云轩寂静的空气里漾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书中灵”——异管局并非一无所知，他们有自己的记载，有自己的评估。
这份刚刚达成的“合作”，底下潜藏着多少暗流，彼此心照不宣。
协议签署后的第二天，玄武的加密通讯便来了。效率高得令人侧目。
信息依旧简洁，附带了一份初步案情简报。
【合作案件编号：h-001】
目标：林绣，女，二十岁，本市师范大学文学院大三学生。
异常表现：近一个月内，出现疑似双重人格症状。常态下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缺乏自信（人格A）。偶尔会转变为另一人格（人格b），表现为活泼俏皮、思维敏捷、言谈风趣，且展现出其本人未曾学习过的古典诗词、琴棋书画等技能。转变无规律，持续时间不定。
初步调查：排除精神类药物影响及器质性病变。人格b出现时，其行为逻辑自洽，记忆连贯，仿佛独立个体。家人及同学均感困惑，求助无门。
备注：目标近期因人格b表现，人际关系改善，并吸引了同校一名男生的强烈好感。建议接触，评估风险。
刘芯彤看着简报，眉头微蹙。
双重人格？这在刑侦或心理学领域并非罕见，但结合上“异常现象”的标签，以及那“未曾学过的技能”，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怎么看？”她将平板递给陈科。
陈科扫过简报，目光在“古典诗词、琴棋书画”上停留片刻，嘴角泛起一丝了然。
“不是人格分裂。”他放下平板，语气肯定，“是‘借用’。”
“借用？”
“精怪之属，有时会因羡慕凡人生活，或为体验情爱，暂时‘借用’凡人身份，沉浸其中。”陈科解释道，“此案中的‘人格b’，应是一只狐仙。她借用了这位林绣姑娘的身份，体验人间烟火，并无恶意，甚至……可说是帮了这姑娘。”
刘芯彤立刻明白了。
简报中提到，人格b的出现，改善了林绣的人际关系，还吸引了心仪男生的注意。
若真如此，这狐仙似乎是在做好事？
“但这种‘借用’，对被借用者有何影响？”她追问，刑警的本能让她更关注潜在危害。
“魂魄离位，终非长久之计。”陈科语气微沉，“短期或可，时日稍长，对被借用者本身的魂魄会造成负担，轻则精神萎靡，记忆混淆，重则……魂魄受损，再难归位。”
这便是问题的核心。看似双赢的局面下，隐藏着对林绣本人的伤害。
“走吧。”陈科站起身，“去见见这位……被‘青睐’的林姑娘。”
……
师范大学坐落在城市南郊，依山傍水，绿树成荫，比起市中心的喧嚣，多了几分书卷气的宁静。
根据资料，他们在一处爬满常青藤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看书的林绣。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文静，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梳着马尾，低着头，整个人仿佛要缩进书本里去。
阳光透过藤蔓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周身那股淡淡的、与周围青春活力格格不入的阴郁。
刘芯彤出示了证件，说明了来意，隐去了异常部分，只说是关心她的健康状况。
林绣显得有些紧张，手指绞着书页，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事。就是有时候，会觉得像做了个梦，醒来后，有些事记不太清……”
她描述的，正是人格切换时的状态。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阿绣！”
一个穿着运动衫、阳光帅气的男生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瓶冰镇饮料。
他看到刘芯彤和陈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爽朗的笑容：“阿绣，有朋友在啊？”
林绣看到这男生，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眼神闪烁，似乎想躲藏，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那副小女儿情态，与方才的阴郁判若两人。
她细声介绍：“这、这是秦风，我们学校的……学长。这两位是……警察同志。”
秦风礼貌地向刘芯彤和陈科打了招呼，很自然地将一瓶饮料递给林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欣赏：“阿绣，昨天你弹的那首《梅花三弄》，真是绝了！古琴社团长想邀请你入社呢！”
林绣接过饮料，头垂得更低，耳根都红了，嗫嚅着：“我……我不会古琴……”
“怎么会？”秦风失笑，“昨天在琴房，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啊！你还给我讲解了曲子的意境，说得头头是道。”
林绣一脸茫然，显然对秦风所说的事毫无印象。
刘芯彤与陈科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就是了。那个会弹古琴、能讲解意境的，是“人格b”，是那只借用了林绣身份的狐仙。
陈科的目光落在林绣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眉心之间那常人无法看见的、一丝极其微弱却灵动的异类气息上。
那气息与林绣本身的魂魄交织在一起，如同藤蔓缠绕树木，虽未伤及根本，却已影响了树木本身的生机。
他微微颔首，确认了刘芯彤的猜测。
就在这时，林绣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晃，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当她再次抬起眼时，那双原本怯懦、闪烁的眸子，忽然变得清澈明亮，灵动逼人。
林绣脸上那羞涩的红晕未退，却自然了许多，仿佛原本蒙尘的明珠，被悄然拭去了灰尘。
她对着秦风嫣然一笑，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几分脆生生的韵味：“秦学长过奖了，胡乱弹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神态、语气、乃至周身的气场，都与方才判若两人！
秦风显然习惯了她的这种“转变”，非但不疑，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刘芯彤心中明了，此刻与他们对话的，已不再是那个内向的林绣，而是暂居于此的那只狐仙。
陈科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传入那占据了主导意识的狐仙意念中：“山中岁月虽好，人间烟火易冷。久借不归，非客之道。”
“林绣”——或者说狐仙——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目光转向陈科，带着一丝惊讶与探究，随即化为一种了然与淡淡的戒备。
她显然听懂了陈科的弦外之音。
但她并未显露异样，只是对秦风柔声道：“秦学长，我和这二位……警官还有些事要谈。”
秦风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体贴地点点头：“好，那你们聊，我先去社团了。晚上……晚上一起吃饭？”他眼中带着期盼。
林绣看着秦风那真诚而热切的眼神，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喜悦，有满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秦风高兴地走了。
凉亭里只剩下三人。
林绣看着秦风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树丛后，才缓缓转过身，面对陈科和刘芯彤。
她脸上那灵动俏皮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此刻年轻外表不甚相符的、带着些许沧桑与无奈的表情。
“二位……是为我而来？”她开口，声音依旧用的是林绣的嗓音，但语调沉稳了许多。
“是为你，也为她。”陈科指了指被她“借用”的身体，“鸠占鹊巢，终非长久。你可知，你每多停留一刻，对这姑娘本身的魂魄，便是多一分损耗？”
林绣沉默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我并无恶意。只是……山中清修千年，见这姑娘心思纯善，却因天性怯懦，活得辛苦。见她暗自倾慕那秦风却不敢言，见她才华内蕴却无人识……我便想着，借她身份一用，帮她一把。”
她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执拗：“你们也看到了，现在的‘阿绣’，开朗，自信，才华得以展现，也获得了心仪之人的青睐。这难道不好吗？这难道不是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吗？我只是……替她活出了她想活的样子。”
刘芯彤看着她，看着这张属于林绣的、此刻却洋溢着另一种生命力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从结果看，狐仙确实改善了林绣的处境。但这种改善，是建立在剥夺林绣自身意识和体验的基础上的。
如同一个精美的提线木偶，动作再优美，也不是它自己在舞蹈。
“那你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用这种失去自我的方式，来换取这些？”刘芯彤的声音冷静，带着刑警特有的、对“程序正义”的坚持。
林绣再次沉默。
就在这时，凉亭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秦风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手里还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学生。
在众人好奇和祝福的目光中，秦风快步走到凉亭里，在林绣面前单膝跪下，举起了手中的玫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阿绣！从我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就被你的特别吸引了！后来的相处，更让我确信，你就是我一直等待的人！也许我这么说有些唐突，但我不想再等了！阿绣，请你……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阳光，玫瑰，青年真挚的告白，周围友善的起哄声……构成了一幅完美得如同偶像剧般的场景。
林绣怔怔地看着跪在面前的秦风，看着他眼中毫无杂质的爱慕与期盼，看着那束象征着炽热爱意的玫瑰。她借用林绣身份所体验到的所有美好、温暖、心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她眼中流露出复杂至极的不舍，仿佛一个即将从美梦中被强行唤醒的人，贪恋着最后一丝温暖。
而与此同时，刘芯彤和陈科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深处，那个真正的、属于林绣的、怯懦而单纯的意识，在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和外界关注下，非但没有苏醒，反而如同受惊的小兽，蜷缩得更深，意欲沉沉睡去。
林绣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束沉甸甸的玫瑰。
她扮演着幸福的“阿绣”，又仿佛透过这具身体，看着那个沉睡的真正灵魂，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暮色开始四合，凉亭里的光线变得暧昧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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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