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朱元璋这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开海！必须立刻开海！”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还有你那不用帆不用桨的‘鬼船’，给咱先弄个一百艘出来！不！三百艘！五百艘！”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去疾脸上了。
“咱回去禀报皇上，要立刻派人出海！现在就去！把那什么‘太平洋’给咱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土豆给咱刨回来！”
李去疾被他这副样子搞得哭笑不得，连忙安抚道：
“马大叔，您先冷静点。开海是国策，不是去菜市场买棵白菜。”
“再说了，那土豆所在的那片大陆，怎么走，航线图都没有，这得从长计议啊……”
“咱不管！”朱元璋一摆手，忽然显得有些无赖，“咱只知道，先生你说有，那就一定有！”
“没有航线图，咱们就一点点摸索！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到就找一百年！”
“咱大明有的是人！钱，咱去想办法！哪让咱砸锅卖铁，也得把这支船队给咱凑出来！”
朱元璋看着李去疾，喘着粗气，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李先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你猜猜看，从江南运一石粮食到北方边疆，路上要耗掉多少？”
他不等李去疾回答，自己伸出手掌，摊开五根粗糙的手指，又将四根手指收回。
朱元璋竖起食指，继续说道：
“路上民夫要吃，牲口要吃，遇上雨雪天，粮食发霉了得扔，车马坏在半道了得修！”“一层层刮下来，往往送出去五石粮食，到了最后，只有一石安安稳稳送到边关军士的嘴里！”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当然，皇上设置了卫所。”“北方士兵也能自己屯粮，可北方苦寒，种出来的粮食远远不够，必须从南方运粮。”
“可一旦有了土豆，大明的兵，就算在那些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也能自己开荒！种粮！”“可以像南方一些兵屯一样，在粮食上实现自给自足甚至多产！”
“少了运粮的开支，又多了种粮的收益，这一减一加，能让大明多养活不知多少军队！”
“这样一来，大明一定能彻底平定北方草原的蛮夷！”
李去疾看着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到浑身发抖的马大叔，，心里头那叫一个哭笑不得。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那句杀气腾腾的“彻底平定北方草原的蛮夷”，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自己跟他说番薯土豆，主要想的是民生，是让天下百姓不再挨饿。
可马大叔作为勋贵武将，脑回路，和自己稍微有点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作为武将，想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后勤！是兵略！是开疆拓土！是驱除鞑虏！
（啧……我想玩的是《文明4》，你转手就给我玩成了《帝国时代》的征服模式？）
李去疾感觉脑仁有点疼。
这种感觉，就像给别人一把能开垦劣田的锄头，
而那人拿着锄头的，不只是多打几石粮食。
还想把这锄头当成武器，去刨了所有敌人的祖坟！
这可不行。
这思想有点危险啊。
得赶紧给这位已经上头的马大叔降降温，可别让他真干出砸锅卖铁造大船强行去探索海洋的事情来。
李去疾清了清嗓子，说道：
“马大叔，”李去疾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您想着让大明平定草原，这想法，是顶好的。”
朱元璋猛地转头，双眼放光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高论。
“但是……”
又来了！
又是这个“但是”！
朱元璋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早就发现了，李先生这人说话，就喜欢这样一上一下地折磨人，
每次把你送到最高点，让你以为马上就要爽上天的时候，他总会给你来个九十度垂直俯冲打到地下。
李去疾完全没理会再次露出便秘表情的朱元璋，继续说道：“您这路子，走歪了。”
走歪了？
朱元璋愣住了。
我雄心万丈，要为大明开创万世太平，永绝边患，你跟我说我路子走歪了？
没等他开口反驳，旁边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忽然响起起来。
“先生此言差矣！”
说话的，正是朱棣！
只见他从几个兄弟身边走出来，向两人走近了几步，梗着脖子，一张被晒得有些发黑的俊脸上满是不服。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特别是北方那些草原部落，狼子野心，亡我之心不死！除了用武力将其彻底扫灭，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小伙子说得是掷地有声。
他又往前一步，开始掰着手指头举例子。
“汉时高祖、文帝、景帝曾行和亲，将公主远嫁，还每年赠送丝绸、粮食、酒水。与匈奴互称‘兄弟之国’！”
“结果呢？虽未发生大战，但匈奴年年入寇！”
“唐时设羁縻府州，待之以宽仁，对所有异族和中原百姓一视同仁，甚至可以让让他们身居高位要职，”
“结果呢？突厥人安禄山、史思明，掀起安史之乱，差点颠覆了整个天下！”
“前宋更是岁币纳贡，卑躬屈膝，”
“结果呢？还不是落得个靖康之耻，二帝被掳！”
“先生，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对付这些豺狼，任何怀柔手段都是肉包子打狗，不仅没用，反而会助长他们的凶性！”
“唯有铁与血，才能让他们真正懂得什么叫规矩！”
一番话说完，朱棣胸膛起伏，眼神灼灼地看着李去疾，等待着他的回答。
朱元璋在一旁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咱老朱家的种！
说得好！有咱当年的风范！
虽然平时混账了点，但关键时候，这脑子还是清楚的。
他看向李去疾，那意思很明显：先生，你听听，连我儿子都懂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李去疾看着一脸骄傲的朱棣，又看了看等着看戏的朱元璋，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们啊，都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叹了口气，像个面对一群不开窍的学生的老师。
“我不是说不能用武力。”
“我只是说，想单纯靠武力，把蛮夷‘完全消灭’，这个想法，不对。”
李去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你们想想，从秦汉时的匈奴，到后来的鲜卑、柔然、突厥，再到如今的鞑靼……”
“中原王朝，什么时候缺过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雄主？什么时候缺过卫青、霍去病、李靖那样的绝世名将？”
“我们打赢过很多次，甚至把他们打得远遁漠北，几十年不敢南下牧马。”
“可结果呢？”
李去疾环视众人，声音变得悠远。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灭了一个匈奴，用不了一百年，那片草原上，就会长出一个叫突厥的新霸主。”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垮了突厥，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什么契丹、女真、蒙古冒出来。”
“就算今天，大明有幸，能彻底消灭鞑靼。”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朱元璋脸上。
“马大叔，你敢保证……”
“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不会再出现一个什么‘瓦剌’、‘后金’之类的玩意儿，继续来叩大明的边关吗？”
“……”
朱元璋沉默了。
朱棣也沉默了。
这话，有些诛心了。
这简直就是把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历史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是啊，打不完，根本打不完！
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茬接一茬，跟地里的韭菜似的，割了又长，长了再割，把根挖了也能再长出来，无穷无尽！
这是刻在中原王朝骨子里的噩梦。
就在气氛逐渐开始压抑的时候，朱棣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那是因为以前的人，武力还不够强！”
他激动地喊道，声音都有些嘶哑。
“他们的刀不够快！弓不够强！后勤不够稳！”
“可我们不一样！”
朱棣的目光转向李去疾，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先生！我跟您学了‘水泥’，可以筑起万世不倒的坚城！”
“我跟您学了‘迫击炮’，一炮糜烂数十里，草原的骑兵冲锋就是个笑话！”
“未来，我们还会有您说的‘蒸汽装甲车’，有各种数不尽的‘仙器’！”
“只要拥有了这些，我们就能把整个草原犁一遍！把所有部落，连人带帐篷，全都从那片土地上抹去！”
“让他们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消失！”
“我就不信，人都死光了，地都犁平了，还能再长出什么新部落来！”
朱棣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刚刚沉寂下去的朱元璋，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火焰。
对啊！
时代变了！
我们有先生！有仙术！
以前的人做不到，不代表我们老朱家做不到！
父子俩的眼神，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一种名为“霸道”的东西。
不过，一旁的马皇后和朱标，却都不约而同地微微摇头。
母子俩对视一眼，都十分默契地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李去疾。
而李去疾看着亢奋的马家父子，点了点头。
“说的有道理。”
“理论上讲，以大明未来的武力，配上我教你们的东西，付出足够的代价，确实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将整个北方草原，杀得一个人不剩，一片帐篷不留。”
朱棣和朱元璋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哈哈，先生也被我们说服了！
然而……
“但是！”
李去疾那标志性的转折，又一次如期而至。
朱元璋父子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但是，”李去疾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怜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就算你们真的把北方草原杀成了一片白地，一个人都没有了。”
“草原，它还在那里啊。”
“它又不是变成不毛之地养不活人了。”
“先不说其他地方。”
“大明朝这么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些活不下去的流民，犯了法的罪囚，野心勃勃的亡命徒吧？”
“只要有那么一两百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中原待不下去了，逃进了那片广袤无垠、无人管辖的草原。”
“他们在那儿打猎，繁衍，过个三五代人，一两百年后……”
李去疾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一个新的草原部落，不就又诞生了吗？”
“而且，这个新部落的祖先，还是地地道道的大明人。”
他呵呵一笑，慢悠悠地抛出了最后一记重磅炸弹。
“实际上啊，你们也不用觉得奇怪。”
“真要往前推个四五千年，在夏商周之前，那片草原上的人，和咱们中原的人，只怕……还是同一个祖宗呢。”
“轰！”
这一番话，不亚于一道惊雷，在朱元璋和朱棣的脑海里同时炸响！
他们彻底懵了。
朱棣张了张嘴，想继续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么说来……
北方草原上的蛮夷……确实是杀不干净的！
因为就算你杀光了这一批，只要草原还在，就会有新的人，甚至是你自己的人，去填补那个生态位，最终变成新的蛮夷。
这……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
自己人打自己人？
朱元璋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在发酸。
辛辛苦苦打了半天，最后发现，敌人是自己人这边变的？这找谁说理去？
过了许久，那股子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狂热与兴奋，终于从朱元璋身上潮水般退去。
他冷静了下来。
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不再去想那些开疆拓土，灭国屠城的事了。
他像一个最开始的那个老农朱重八一样，开始思考一个最根本，最实际的问题。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李去疾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先生。”
“按照你的意思……”
“这草原，这北方的边患……”
“是永远……无法平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