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的温存余韵尚未在神魂中彻底散去,法则之力流转的眩晕感便已褪尽。
君颜倏然睁眼。
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而来,极其阴冷,还混杂着铁锈和尘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冰凉的雨丝斜打在脸上,带着初冬的寒意。
映入眼帘的,是闪烁的红蓝警灯,划破郊区废弃工厂沉沉的夜幕。
她观察着环境和自己的身份,黄色警戒线在风雨中拉扯,发出猎猎声响。
线外围着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面色紧张,努力维持着秩序。
“君队!”一名年轻警员看到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小跑过来,递过一双崭新的乳胶手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里面…情况不太好。”
君颜面无表情地接过,利落地戴上手套,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滞。
冰冷的乳胶贴合皮肤,隔绝了外界的大部分气味,却仿佛让那股死亡的气息更加集中地涌向她的感官。
意识海里,团子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刻响起:“哇啊啊!颜颜!这就是刑侦世界吗?好、好刺激!咦?!那边地上那个……是、是尸体吗?啊啊啊好可怕!团子不要看!”
两个人在九重天给团子输送了灵力,他已经恢复成了五六岁男孩的样子。
现在正在意识深处捂着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君颜没理会团子的尖叫,她的目光已然穿透雨幕,落在厂房中央那片被强光灯照亮的地域。
一具男性尸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匍匐在地,深色的血液浸透了周围的尘土,蜿蜒扩散,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沼泽。血迹的喷溅形态显示出明显的挣扎和短距离移动痕迹。
她迈步上前,鞋套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周围的刑警下意识地为她让开道路,目光敬畏地追随着这位市局里以破案率和冷硬作风闻名的刑侦支队长。
君颜蹲下身,避开血迹,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尸体周围的环境。
倾倒的生锈机器、散落的零件、墙角密集的蛛网……以及,几枚模糊不清、朝向混乱的脚印。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2到4小时前。”
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数字,“熟人作案,或者…至少凶手对这里的环境相当熟悉。动作干净利落,目标明确。”
她活了这么久,这些东西还是很懂的。
她站起身,环视厂房内部结构,“第一现场。凶手离开时有些匆忙,但没留下太多有价值的痕迹,反侦察意识不弱。”
“君队,报案的是附近拾荒的老人,说听到里面有争吵声,过来看就……”一个老刑警上前低声汇报。
君颜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离开尸体。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丝极微弱的神力感知如同涟漪般荡开,掠过尸体。
没有超自然力量的残留,纯粹的、冰冷的恶意和人类技艺造成的死亡。
灵魂碎片的气息……很淡,但确实存在,萦绕在尸体心脏部位,带着一种对“秩序”被强行打破的愤怒和对“真相”的极致渴望。
就在这时,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辆标着“法医”字样的公务车无声地停在警戒线外。
车门打开,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提着沉重的银色工具箱,弯腰下车。
来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白大褂,扣子扣到最上一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清冷如浸寒潭。
雨丝落在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向现场,周身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气场。
是法医中心的那位首席,沈诺。
以技术顶尖和性格难搞着称,局里没人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民警拉起警戒线让他进入。
沈诺的目光习惯性地先扫过地面,避免踩踏任何潜在痕迹,然后才抬起,精准地落在厂房中央那个同样引人注目的身影上,此刻的君颜也正看向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
“嗡——”
灵魂深处仿佛琴弦被猛地拨动,剧烈的悸感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那种源自灵魂本源的熟悉感,夹杂着历经数个世界沉淀下的深刻眷恋与上个世界那道誓言的余温,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两人的意识。
沈诺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冰凉的镜框触碰到鼻梁,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迅速将那股莫名的,几乎要让他失态的情绪波动强行压下。
他恢复了一贯的专业性冷淡表情,走到君颜面前,声音平稳无波:
“现场保护得怎么样?死亡时间大概在什么范围?”
他的视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尸体方向飘去,这是他的领域,是他的绝对领地。
君颜的心脏同样因那瞬间的灵魂共鸣而加速跳动,但她的控制力向来很好。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在沈诺被雨水微微打湿的额发和清冷侧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初步判断2-4小时。地面痕迹复杂,需要你的专业判断。”
她的回答言简意赅,侧身给他让出足够的空间,“交给你了。”
语气公事公办,完全是上级对下属技术人员的交代。
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未如常般移开去检查别处,而是若有实质地落在沈诺身上,看着他戴上手套口罩,看着他打开工具箱,取出器械,那双适合拿手术刀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此刻正冷静地准备触碰死亡。
沈诺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是一种无形的温度,落在他背上,让他原本全神贯注的精神力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分散。
他微微蹙眉,将这种干扰归咎于恶劣的现场环境和难闻的气味导致的心律不齐。
他蹲在尸体旁,动作谨慎而专业,开始初步尸表检验。
“男性,年龄约三十五至四十岁。尸斑开始融合,指压部分褪色……角膜轻度混浊……”
他低声自语,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显得有些闷,“体表温度……环境温度偏低,会影响精确判断……”
他的指尖轻轻按压尸体颈部、手臂的皮肤,检查尸僵程度。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这具尸体,以及需要解读的死亡密码。
君颜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冷调的灯光勾勒出他微弯的脊背线条,白大褂显得他格外清瘦。
她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工作,那种极致的专业和冷静,与她记忆碎片中某个执掌规则、剖析万物的身影隐隐重叠。
意识海里,团子又在叽叽喳喳:“诺诺工作起来好帅哦!但是也好吓人……颜颜,你不觉得冷吗?他都不看你诶!”
君颜在意识里冷淡回应:“闭嘴。他在做正事。”
但她心里却掠过一丝淡到连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不爽。
这种不爽,并非源于被打扰。
事实上,无人敢在此刻打扰她或是沈诺。
而是源于某种……被忽视感。
哪怕她知道,这种忽视是专业且必须的。
沈诺初步检查完毕,站起身,转向君颜,需要汇报初步发现。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她,语气依旧是那份职业性的清冷:
“根据尸温、尸斑和尸僵情况综合判断,死亡时间应在3小时左右,与你之前的推断吻合。致命伤初步判断是心口单一刺创,创口狭长整齐,疑似单刃锐器,刺入角度略微向上,可能伤及心脏及大血管,导致快速死亡。其他体表未见明显抵抗伤,但不排除衣物遮盖。”
他顿了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又额外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同行进行技术交流:“具体伤器类型和更精确的死亡时间,需要回实验室做进一步解剖和胃内容物检测才能确定,现场低温环境对肝温测定干扰较大。”
这种额外的解释,在他以往的记录里,极少出现。
通常他只会给出冷冰冰的结论。
君颜点了点头,表示收到。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投向尸体和现场,思维高速运转:“凶手熟悉人体结构,或者运气极好。一击毙命,没给死者太多反应时间。争吵声……或许是故意制造的声音?”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诺和周围的刑警说。
沈诺看着她又开始专注案情的侧脸,那冷峻的线条和锐利的眼神,与他记忆中任何模糊的影像都无法重合,却又带来一种诡异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他迅速压下心头再次泛起的异样,低头开始指挥助手准备搬运尸体。
雨似乎更密了一些,敲打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冰冷的死亡现场,红蓝灯光闪烁,穿着制服的警察们沉默忙碌。
一个是指挥若定外冷内热的刑侦队长,一个是清冷专业内心却已泛起涟漪的法医首席。
两人的目光偶尔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各自专注于自己的领域。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默契,以及更深层更灼热的暗涌,在这雨夜的血腥现场,悄然滋生。
团子在意识海里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小声哔哔:“哇哦……专业夫妇联手破案!带感!就是这地方阴森森的,云云我好想你呜呜呜……”
这边团子在嚎,另一边的现场初步处理完毕,尸体被小心翼翼地装入裹尸袋,抬上运尸车。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工厂外的泥地搅和得一片泥泞。
“小张,带人把现场再仔细筛一遍,特别是外围,看看有没有凶手丢弃的物品或者第二套脚印。老王,你去协调附近道路监控,死亡时间前后三小时内的所有车辆、行人记录我都要。”
君颜语速很快,条理清晰地下达指令,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是,君队!”被点名的刑警立刻行动起来。
君颜的视线最后落回到正在脱手套的沈诺身上。“沈法医,尽快出初步尸检报告。”
沈诺将沾染了污渍的手套扔进专用废弃物袋子,闻言抬了抬眼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清冷依旧:“实验室条件齐备的话,明天上午十点前可以给你初步结果。最终详细报告需要更长时间。”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比起对其他人的惜字如金,这已经算是难得的“长句”。
“可以。”君颜点头,目光在他被雨水打湿少许的肩头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或者李副队说。”
“嗯。”沈诺淡淡应了一声,提着工具箱,转身走向自己的车,背影挺拔又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孤高。
看着他上车离开,君颜才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意识海里,团子正在叽叽喳喳:“颜颜,诺诺好像又把你当空气了耶!工作狂魔!不过好帅哦!”
君颜在心里冷嗤一声:“专注工作是对的。”
但心底那丝微妙的不爽,却盘旋着没散。
……
市局法医中心,地下二层。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冰冷气味。
无影灯将解剖台照得一片惨白,台上的尸体更显得毫无生气。
沈诺已经换上了全套的手术服,口罩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专注到极致的眼睛。
他的助手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法医,叫林小雨,此刻正有点紧张地在一旁做准备。
“记录:体表未见明显捆绑、拖拽痕迹。指甲缝内提取物已送检。”沈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他的手稳得可怕,握着解剖刀,精准地划开Y型切口。
林小雨赶紧记录,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沈诺。
这位沈大法医是局里出了名的难接近,但技术也是顶尖的,能给他当助手,压力山大又受益匪浅。
解剖室内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沈诺偶尔冷静的报备声。
“……胸骨柄断裂,符合一次性强力刺入。创道走向约呈15度角向上,穿透心包,刺破左心室前壁……凶器长度推测至少18公分,单刃,刃口锋利,可能为猎刀、剔骨刀一类专业刀具……”
沈诺全神贯注,每一个发现都让他对死因和凶器的判断更清晰一分。
然而,当他触碰到心脏部位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常的温度感,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错觉?尸体内部温度尚未完全与环境一致,产生细微温差也正常。
但那种悸动……
他微微蹙眉,更仔细地检查心脏及周边组织,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结构或电击等可能造成类似反应的损伤。
“沈老师?”林小雨注意到他的停顿,小声询问。
“……没事。”沈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继续操作,“提取心脏组织样本,做更详细的病理学检验。”
“哦,好的。”林小雨连忙点头。
沈诺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一丝疑惑。是最近太累了吗?还是……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几个小时前,那个雨夜的废弃工厂,那个同样冷静锐利的女人看向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还有那瞬间莫名其妙的心悸……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专注于眼前的解剖工作。
真相,才是他唯一应该追求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