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是金粉凝成的。九月末的阳光,滤过云锦博物馆高阔的轩窗,斜斜地铺在那些沉睡千年的华彩之上。空气里浮动着微尘,细小的颗粒在光柱里旋转、沉浮,仿佛时光本身被搓捻成了丝。方清墨站在一架巨大的清代木质提花织机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磨得光润的檀木框架。她微微侧着头,耳廓在阳光里近乎透明,几缕银丝在鬓角闪着微光——那是岁月与殚精竭虑共同织就的经纬。
“妈,你看这‘妆花’的局部,”李天枢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回响。他指着织机上一幅未完成的《清明上河图》局部复制品,金线在深蓝的底料上游走,勾勒出汴河岸边鳞次栉比的屋宇轮廓。“这金线捻得极细,用了真正的孔雀尾羽捻入金箔,阳光一照,角度稍稍变化,就能幻化出不同的虹彩,古人真是……”
他赞叹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架沉寂的古老织机,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像是什么沉睡的关节被强行扭动。紧接着,密集的机杼声骤然响起,节奏快得惊人,完全脱离了任何人工操作的韵律,带着一种冰冷、疯狂的机械感!
“怎么回事?”方清墨脸色一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体微微绷紧,目光锐利地扫过织机复杂的传动部件。
只见织机上原本平静铺展的深蓝底料,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那些璀璨的金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不,是分解!它们蜿蜒扭曲,在底料上飞速地爬行、重组,不再是描绘繁华市井的线条,而是变成了一串串闪烁着幽绿冷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字符和符号——那是赤裸裸的、极具攻击性的病毒代码!代码像有生命的毒虫,贪婪地啃噬着底料上精心织就的虹桥、舟船、人物,所过之处,只留下焦黑溃烂般的数字疤痕。一股带着金属锈蚀和臭氧混合的、极其不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病毒入侵!物理载体传播!”李天枢瞬间反应过来,年轻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惊怒,动作却快如闪电。他反手从随身携带的合金工具匣底部抽出一根细若发丝、闪烁着奇异蓝紫色流光的丝线——正是他利用量子纠缠原理开发的“纠缠丝”。“妈,保护核心数据层!”
方清墨没有丝毫犹豫。就在那狰狞的病毒代码即将吞噬画面上象征“虹桥”的、最为繁复的一段金线区域时,她一步上前。眼神冷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白皙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探出,没有去触碰那狂暴的机杼,而是闪电般捏住了那根承载着核心加密信息的、位于病毒流前方的金色经线!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断裂声响起。
就在方清墨指尖发力的瞬间,那根被强行剪断的金色经线断口处,并未散落成普通的丝絮。奇迹发生了!断口猛地迸发出柔和却无比坚韧的金光,无数细小的、古老的篆文如同拥有生命的金色蝌蚪,从断裂处喷涌而出!这些篆文在空中急速旋转、组合,瞬间构筑成一道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金色光墙,光墙上赫然是《论语》里那句穿越时空的箴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一个篆字都流淌着温润却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气,如同一道无形的堤坝,将汹涌扑来的病毒代码洪流死死挡在光墙之外!病毒代码撞击在光墙上,发出滋滋的电流爆鸣声,幽绿的光芒疯狂闪烁,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考工记》有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李天枢清朗的声音带着凛冽的穿透力,在病毒代码的嘶鸣中响起。他手腕猛地一抖,指间那根蓝紫色的“纠缠丝”瞬间绷直,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并非投掷,而是以某种玄奥的手法,将丝线像引纬的梭子一样“抛引”出去!
那根闪烁着量子辉光的丝线,竟无视了织机与展台之间厚重的防弹玻璃!它如同穿过水面般轻松地穿透了坚硬的玻璃屏障,在空中划出一道梦幻般的蓝紫轨迹,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
“砰!”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展厅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一个伪装成清洁工、正全神贯注盯着手中微型终端屏幕的黑客猛地捂住脸踉跄后退。他戴着的智能眼镜镜片中心,被那根“纠缠丝”精准无比地击穿了一个小孔,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镜片!透过碎裂的镜片,能看到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纠缠丝并未停下,末端蓝紫光芒一闪,强大的信息流瞬间反向灌入他试图操控织机的终端设备,屏幕瞬间爆出刺眼的火花,彻底黑屏。那丝线完成使命,如同活物般轻轻一颤,蓝紫光芒隐去,自动缩回李天枢手中。
“今有数据流,亦须循其道!”李天枢收回丝线,冷冷地补完了后半句。他快步走到母亲身边,目光落在那道由古老篆文构成的光墙上,眼神中充满惊叹与敬畏。
几乎就在黑客被击中的同一时间,织机上那几根原本闪烁着华丽虹彩的孔雀羽捻金线,骤然褪去了所有瑰丽的光泽,变得如同凝固的鲜血般暗沉、死寂,发出刺目的警告红光!
“孔雀羽线示警……勒索病毒变种,目标锁定核心数据!”方清墨盯着那刺目的红,语速极快。她话音未落,旁边另一台用于现代云锦数字化设计的电子提花机也发出刺耳的警报蜂鸣。巨大的屏幕上,原本流畅运行的花本程序代码疯狂错乱、扭曲,如同沸腾的污水。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央,一个极其复杂、充满远古神秘气息的图案——良渚文化的神人兽面神徽——却在无数乱码中顽强地、清晰地生成了出来!它散发着淡金色的微光,像一个天然的、强大的加密符文,将核心程序最关键的区块牢牢锁死保护起来,任凭周围病毒代码如何冲击,岿然不动!
“是良渚神徽!程序错误引发了底层硬件中存储的远古信息保护机制!”李天枢立刻明白了关键,“它在自主加密防御!”
“快!检查物理存储载体!”方清墨当机立断。她敏锐的目光扫过织机旁存放备份花本数据的区域,最后落在一个看似普通、用于卷收珍贵锦缎样品的紫檀木卷轴轴头上。
李天枢立刻上前,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轴头表面几个不起眼的微小凸起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飞快地按压、旋转。伴随着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轻响,轴头侧面无声地滑开一个小巧的暗格。暗格内,并非存储芯片,而是一个结构精密到令人目眩的微型装置!它通体由某种未知的银白色合金打造,核心处一点幽蓝的光芒正以极其稳定的频率脉动着,散发出微弱却无比纯粹的能量波动。装置内壁上,蚀刻着细密如发的、类似《易经》卦象的纹路。
“冷核聚变点火装置!”李天枢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物理隔绝终极保险……他们想引爆它,物理湮灭所有数据!”
方清墨看着那点幽蓝稳定的光芒,一直冷静的面容终于掠过一丝波澜,那是劫后余生的心悸。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
“清墨,天枢。”一个温和、沉稳,仿佛带着抚平一切波澜力量的声音,透过李天枢腕上一个极其古朴的青铜手环传出。是李玄策的声音,跨越遥远的空间传来,清晰如在耳畔。那声音里蕴藏着大海般的深邃与星空般的辽远。“《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虽履险而安,心不可稍懈。孔雀泣血,神徽自显,轴藏星火……此皆警示,非独一隅之危。‘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邪气侵扰,正气必生感应。善护此心,如护明珠。”
方清墨紧绷的肩线,在听到丈夫声音的瞬间,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抬手,指尖掠过鬓边那缕在方才紧张时刻滑落的白发,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无比优雅。她看向那个紫檀木卷轴轴头暗格里稳定脉动的幽蓝光点,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稳定,透过青铜手环传向远方,“‘潜龙勿用’,我们会守好这里。你那边……也务必小心。”她顿了顿,补充道,那丝担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又隐没在平静之下。
李天枢小心地将那冷核聚变装置的暗格重新合拢,紫檀木轴头恢复如初,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发现只是一场幻觉。他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默默捡起地上那根因承载了过多病毒攻击而彻底褪色、变得暗红如凝固血珠的孔雀羽线。丝线失去了所有华彩,黯淡无光,躺在他掌心,沉甸甸的。
展厅内,古老的织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道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篆文构成的金色光墙,还在无声地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将残余的幽绿病毒代码隔绝在外,如同浊浪中的定海神针。空气中那股金属锈蚀与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尚未完全散去,与窗外飘来的、带着凉意的秋风和梧桐叶的微涩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
阳光的轨迹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缓缓移动,将母子俩沉默的身影拉得很长。博物馆外,高大的梧桐树上,一片边缘已染上金黄的叶子,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它穿过雕花的窗棂,姿态轻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静美,最终静静地躺在了展厅冰凉的地面上,叶脉清晰,如同大地最精微的掌纹,又似一张无限延伸的、沉默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