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樱桃沟的晨雾裹着露水汽,方清墨撩开防空洞口的艾草帘子,赵小满灰呢中山装肩头还沾着几片西府海棠的花瓣。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撞在生锈的铁门框上,掉出半卷泛黄的盒式录音带,标签上1993年杨柳青木版年画传承人口述史的字迹洇着水痕。
玄策,你要的老城砖拓片。赵小满摘下银丝眼镜哈了口气,麂皮绒袖口在镜片抹出道光晕。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牛皮纸包裹,露出半截民国初年的青砖纹样——莲花座上蹲着只三足金蟾,眼珠处镶着两粒脱釉的琉璃。
李玄策正弓着腰给铜火锅添炭,火星子溅在军绿色搪瓷缸上噼啪作响。他抄起火钳夹住拓片,就着天窗漏下的晨光眯眼细瞧:九五年卫津河清淤那会儿,我们在天后宫桥墩底下挖出的镇水砖,纹样和这个倒像双胞胎。
方清墨擦拭怀表的麂皮突然顿住,黄铜表链缠住了赵小满的钢笔。两人低头解结时,笔帽滚落在青砖地上,露出笔杆刻着的津非遗保字第007号——正是赵小满九一年入职津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时,老局长亲赠的入职礼。
当年给你刻编号,还是我托琉璃厂的师傅...李玄策话说半截,铜火锅突然腾起白汽。1995年冬天的记忆随着雾气漫开:三个青年蜷在防空洞里整理拓片,赵小满那会儿还戴着副圆框眼镜,捧着海河牌收音机录下李玄策解读风水局的沙哑嗓音。
防空洞西北角的老式档案柜突然震颤,顶层抽屉滑出本蓝皮笔记。赵小满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底波澜——那是他九八年评副高职称时整理的《津门濒危曲种声纹图谱》,扉页还夹着张泛白的戏票存根:2001年12月25日,鼓楼茶馆,金派梅花大鼓绝唱。
方清墨忽然剧烈咳嗽,怀表盖子弹开的刹那,录音带在帆布包里自动倒带。防空洞里响起若有若无的梆子声,赵小满腕间的砗磲手串撞在档案柜上,十二枚珠子突然显出阴刻的暹罗文,与他去年在泰国学术交流会上见过的古梵文如出一辙。
尝尝这个。李玄策从藤箱底层摸出罐芦台春,瓶身还贴着九二年的商品标。琥珀色酒液注入搪瓷缸时,三人的倒影在铜火锅表面晃了晃,恍惚竟多出个梳着油亮背头的影子,哼着半句《探晴雯》的腔调。
赵小满从西装内袋掏出pdA,蓝光照亮他眼角的细纹:上周在估衣街采风,百岁阁的宋老板给了盒母带。他按下播放键,沙沙背景音里浮出段天津时调,唱到七月里槐花香时突然变成尖利啸叫,防空洞顶的蛛网应声碎裂。
方清墨的怀表指针开始逆时针飞转,表盘背面的碎玉腾起青烟。李玄策猛灌口白酒,突然掀开地铺下的暗格,拽出个裹着油布的檀木匣——正是赵小满零三年主持民间巫傩文化抢救工程时,从蓟县老戏台地宫起出的镇物。
当年开匣前夜,你梦见个穿月白长衫的人...李玄策话未说完,录音带突然卡住,播放器迸出簇火花。赵小满迅速拔下电池,动作还带着年轻时抢救老唱片机的利落,却见pdA屏幕显出个模糊的民国戏台,台前槐树下隐约有女子在埋东西。
防空洞深处传来木板开裂声,三人同时摸向腰间。赵小满抽出的瑞士军刀是零五年在瑞士开非遗会议时买的,刀柄刻着津门曲艺数字库首席专家的篆体赠言。刀刃映出砖墙上游走的暗影,细看竟是皮影戏般的剪影:梳辫子的少女往树洞塞进半块玉佩,身后站着个戴瓜皮帽的账房先生。
该开匣了。赵小满突然用纯正的静海方言说道,这是他采访老艺人时练就的本事。檀木匣启封的瞬间,二十年前封存的雄黄粉簌簌飘落,混着防空洞的潮气凝成道虹晕。匣内躺着把民国初年的三弦,蟒皮面上用朱砂画着八卦图,弦轴处却缠着几缕灰白头发。
李玄策的罗盘突然脱手飞出,堪堪悬在三弦上方。方清墨怀表里的碎玉挣脱镶口,正落在八卦图的阴阳鱼眼处。赵小满摸出随身带的声级计,表盘数值疯狂跳动,直到他对着三弦唱了句地道的靠山调,指针才渐渐归零。
九五年在红桥区采风...赵小满摩挲着三弦断裂的琴码,刘瞎子说民国三年有个坤伶,在槐树下用这把琴弹了夜《黛玉葬花》,第二天就...他忽然噤声,因为录音带在断电状态下又开始转动,这次播出的竟是段清晰的啜泣,裹着老唱片特有的沙沙声,像槐叶扫过青砖地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