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的“临时住所”被安排在周军大营边缘,一处相对独立、由原本存放器械的木屋改造而成的营房里。外面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精锐士兵看守,可谓是苍蝇都难飞进去一只,但里面的条件,确实如柴荣吩咐的那样,按郡王规格布置——干净整洁的床铺桌椅,甚至还点着宁神的熏香,一日三餐有专人送来,虽不算奢华,却也精致可口。
只是,再好的环境,对于一位心高气傲、昨日还是三军统帅,今日却沦为阶下囚的公主来说,也无异于精致的牢笼。
萧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被木栅栏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眼神空洞而冰冷。右手腕的麻痹感已经消退,但那被牛筋绳捆绑、被士兵扭押的屈辱感,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试图运功冲开被封锁的穴道(周军中有高手点了她的气海穴,防止她暴起伤人或用内力自绝),却发现那手法极其古怪,真气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无法凝聚。
“陆明……”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充满了恨意,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那个男人,就像一团迷雾,手段层出不穷,行事不拘一格,完全颠覆了她对“敌人”的认知。
就在这时,营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士兵恭敬的问候声。
“陆大人!”
“侯爷!”
萧绰的脊背瞬间绷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他来了。
营房的门被推开,陆明独自一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他今天没穿官袍,依旧是一身便于活动的青色常服,脸上带着那副让萧绰看了就想打一拳的、似乎永远都睡不醒又似乎洞察一切的惫懒笑容。
“萧姑娘,住得还习惯吗?伙食怎么样?合不合胃口?”陆明像是来串门的老友,很自然地把食盒放在桌上,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萧绰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用沉默表达着她的抗拒和鄙夷。
陆明也不在意,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尝尝?这是我们中原的‘杏花村’,口感绵柔,不像你们草原的酒那么烈,适合……饭后小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拿出一个干净的杯子,作势要给萧绰倒。
“收起你的假惺惺!”萧绰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啧,萧姑娘,你这就不对了。”陆明放下酒壶,一脸“我很受伤”的表情,“我好心好意来看你,还带了酒菜,你怎么能说我是惺惺作态呢?我这人最是真诚不过了。”
萧绰被他这无耻的言论气得胸口起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陆明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开始进入正题:“萧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觉得败给我那些‘奇技淫巧’,胜之不武。”
萧绰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但你想过没有,”陆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深沉,“为什么我能弄出这些‘奇技淫巧’,而契丹不能?”
他不等萧绰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不是因为契丹人不够聪明,不够勇武。恰恰相反,草原勇士的悍勇,我深有体会。根本原因在于……制度和环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中原之地,历经千年,虽偶有战乱,但大部分时间,文明得以传承和发展。我们有相对完善的官僚体系,有鼓励耕织的政策,有传承知识的书院(虽然还不普及),有互通有无的商路。这些,使得像‘震天雷’、‘水泥’、‘弩机’这样的东西,有可能被发明、被改进、被大规模应用。”
他转过身,看向萧绰:“而草原呢?部落林立,强者为尊,今日你吞并我,明日我复仇你。大部分的精力和资源,都消耗在了无休止的内斗和劫掠上。贵族们沉迷于享乐和争权,可曾真正用心思去改善牧民的生活?去发展属于草原自己的、可持续的强大根基?”
萧绰身体微微一震,陆明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隐忧。契丹内部各部族之间的矛盾,贵族间的奢靡和倾轧,她何尝不知?只是以往,她认为凭借自己的智慧和铁腕,能够整合这些力量,带领契丹走向强盛。但野狐岭一战,将她这幻想击得粉碎。
陆明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加码:“你以为契丹的强大,是建立在自身的坚实基础之上吗?不,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劫掠中原的脆弱平衡之上。一旦中原出现一个强大的、统一的王朝,像如今的大周,像雄才大略的柴荣陛下,你们这种依赖外部输血的发展模式,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他走近几步,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萧姑娘,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看得出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自唐末以来,天下纷争太久,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大周崛起,兵锋正盛,陛下更是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志!统一天下,重建秩序,已是不可阻挡的洪流!”
“在这股洪流面前,契丹,要么被碾碎,成为历史的尘埃;要么……顺势而为,融入其中,成为这新秩序的一部分,为这片土地,也为草原的百姓,寻一条真正的活路,谋一个长远的未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绰:“而在大周,在陛下麾下,只要有真才实学,无论出身,无论族别,皆可一展抱负!似你这等才华,若愿归顺,何必困守于草原那一隅之地,在那无休止的内斗中耗尽心力?中原广阔,天地无限,才是你这等人物,真正的用武之地!”
萧绰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陆明,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挣扎,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她从未听过如此……赤裸裸而又宏大的论调!将契丹的未来,与她个人的抱负,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陆明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着她固有的认知和坚持。
“你……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萧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契丹立国数十载,控弦之士数十万,岂是你说灭就灭的?!”
“立国数十载?”陆明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几分怜悯,“萧姑娘,你可知道,一个真正强大的文明,需要的是千年的积淀,是制度的完善,是文化的认同,是科技的持续进步。而不是仅仅依靠弓马之利。看看这次野狐岭,你们的弓马,在我的‘奇技淫巧’面前,结果如何?”
他再次提起野狐岭,如同在萧绰的伤口上撒盐,让她瞬间哑口无言。
营房内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萧绰的心乱了。陆明的话,如同在她封闭的世界里,强行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更加广阔却也更加残酷的现实。契丹内部的腐朽,中原不可阻挡的统一趋势,以及……那个她从未想过的,归顺之后可能拥有的“更大舞台”……
看着她陷入沉思、眼神闪烁不定的样子,陆明知道,种子已经种下,需要时间来发芽。他见好就收,重新拎起食盒。
“酒菜给你留下了,饿了自己吃。至于我刚才说的话,萧姑娘可以慢慢想,不着急。”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哦,对了,明天我让人送几本书过来给你解闷,都是我们科学院新出的刊物,里面有些关于格物、算学、甚至世界地理的粗浅知识,或许……能让你对‘强大’这个词,有新的理解。”
说完,他推门而出,留下了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的萧绰,独自在灯光下,咀嚼着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以及……那未知的、似乎充满了诱惑和恐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