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信号”。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咒语，悬在控制室凝滞的空气里。何婉卿的解释让“船长”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他那与控制台融为一体的身体似乎更加僵硬，浑浊镜片后的目光反复扫过屏幕上那规律波动的细微信号，仿佛要从中逼视出隐藏的恶意。
未知的高等文明，难以探测的标记技术，无法预估的目的……这一切都超出了“零件”和“资源”的简单逻辑，触及了更深的、属于未知领域的恐惧。在这片依靠已知规则（哪怕是残酷的规则）挣扎求存的“遗忘坟场”，来自深空的未知低语，比任何可见的敌人更具威胁。
最高级别的隔离命令已经下达。存放核心碎片的舱室被多重物理闸门和能量场封锁，所有接触过残骸的机器人正在接受近乎拆解重装的严格净化程序。废船内部的氛围变得更加警惕，连那些低级维修机器人的动作都似乎透着一股紧绷感。
“船长”终于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再次投向何婉卿，电子合成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你提到的学术交流，涉及的具体内容？”
他在试探，试图评估她知识的边界和真实性，以及她本身是否可能成为另一个“信号源”。
何婉卿心中凛然，知道此刻任何含糊其辞或夸大其词都可能引来灾难。她必须表现得既有价值，又足够“安全”。
“那是一次关于非标准宇宙信号模型的理论研讨会，”她谨慎地回忆并复述，刻意略去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和参与人员，只聚焦于技术内容，“主要探讨的是，是否存在超越我们现有通讯理论框架的信息传递方式。‘幽灵信号’只是其中一个假设模型，其特征就包括极低能耗、高隐蔽性、以及利用背景能量活动作为载体的特性。当时普遍认为，即便存在，其信息承载量也会非常有限，可能只用于发送某种简单的‘标记’或‘触发器’。”
她顿了顿，补充道：“研讨会没有得出任何确定性结论，更多是前沿理论的碰撞。我也只是旁听者之一。所以，我无法确定这个信号是否就是理论中的‘幽灵信号’，只能说特征高度相似。”
这番回答既展示了她的知识层次，又表明了其局限性和不确定性，将自己从“知情者”的位置稍稍拉回“分析者”的角色。
“标记……触发器……”“船长”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目标是‘掠食者’……还是我们？”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也许，那个未知的标记者眼中，“掠食者”和这艘废船并无区别，都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可以被观察或利用的“对象”。
“继续分析，”“船长”最终命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何婉卿能感觉到那冰冷下的高度戒备，“集中精力破解这个信号的编码规律，哪怕只能解读出一个比特的信息。同时，监控废船所有频段的信号接收，寻找任何类似的能量签名。”
“是。”何婉卿领命。这个任务比之前的数据分析要凶险得多，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一颗可能随时爆炸的炸弹。但她没有选择。
她重新坐回工作站前，将大部分计算资源投入到对“幽灵信号”的深度解析中。信号的周期性波动确实像是一种编码，但结构极其复杂，使用的似乎不是任何已知的数学逻辑或语言体系。她尝试了多种破译方法，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流逝。何婉卿感到太阳穴阵阵发胀，精神力的消耗巨大。她偶尔会瞥一眼医疗隔间的监控数据，马克的生命体征依旧维持在那种脆弱的平稳状态，之前的微小波动没有再出现。这让她稍稍安心，又不禁有一丝失落——她渴望看到马克苏醒的迹象，哪怕只是一线希望。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信号分析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感，顺着她身下的甲板传来。
不是引擎的常规震动，也不是外部撞击。更像是一种……来自船体内部深处的、低沉的嗡鸣共振。
何婉卿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四周。控制室内的机器人们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在忙碌。“船长”也仿佛毫无察觉，深陷在控制台中，可能正在处理其他系统事务。
是错觉吗？还是这艘老旧废船正常的结构应力释放？
她摇了摇头，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屏幕。但几分钟后，那种低沉的共振感再次传来，这次似乎更清晰了一点，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性。
与此同时，她面前工作站上，正在运行的信号分析软件界面边缘，一个代表背景噪声的能量指示条，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跳动的频率，似乎与那低沉的共振感隐约契合。
何婉卿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这共振……难道和“幽灵信号”有关？
不可能！信号来自隔离舱室的那块残骸，已经被最高级别封锁，能量等级极低，怎么可能引起整艘船的物理共振？
但那种隐约的契合感，以及共振传来的方向——似乎正是朝着船体中部，医疗隔间和……隔离舱室所在的大致区域——让她无法完全忽视这个念头。
她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将这个可能只是错觉的发现报告给“船长”。报告了，如果只是错觉或巧合，可能会显得她神经过敏，降低她的“可靠性”。如果不报告，万一是真的……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医疗隔间的方向，那个之前短暂波动过的生命体征监控器，再次发出了警报！这一次，不是轻微的波动，而是几个参数同时出现了明显的、持续性的异常攀升！
马克的心率、血压、特别是脑波活动，正在急剧升高！监控屏幕上，代表脑电波的曲线不再是昏迷的平直线，而是出现了剧烈、混乱的峰值和棘波！
“船长！医疗隔间！”何婉卿再也顾不得其他，失声喊道。
“船长”瞬间被惊动，目光锐利地转向医疗监控屏幕。他也看到了那异常的数据。
“怎么回事？！”他的电子音里带着惊怒，“医疗单位，报告‘货物b’状态！”
医疗机器人的反馈立刻传来：“检测到目标生命体出现大规模神经兴奋性异常放电！生理指标急剧波动！原因未知！警告：生命体征正在逼近危险阈值！”
隔离舱室的“幽灵信号”尚未破解，医疗隔间的马克又突然出现危及生命的异常！
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何婉卿看着屏幕上马克疯狂跳动的生命曲线，又感受着脚下那似乎越来越明显的低沉共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她的脊椎。
控制室内警报声大作，但与之前应对“掠食者”的战斗警报不同，这次是来自内部医疗系统的尖锐蜂鸣，更添了几分混乱和不安。马克生命指标的急剧恶化，瞬间成为了最高优先级事件。
“船长”的反应极其迅速。“医疗单位，启动应急稳定程序！注射镇静剂和神经抑制剂！优先级覆盖所有资源限制！”他几乎是吼出了命令。显然，马克的突然濒危打乱了他的节奏，一个活着的、可能蕴含情报的“货物”突然要变成死物，这是他不能接受的损失。之前吝啬投入的“低级储备”资源限制被立刻打破。
何婉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盯着医疗监控屏幕，看着代表药物注入和生命维持系统全力运行的指示灯亮起。马克疯狂波动的生理指标在强效干预下，开始出现剧烈的挣扎，峰值有所回落，但极不稳定，依然远高于安全水平。
“原因！报告异常原因！”“船长”厉声质问医疗机器人。
“无法确定具体病因！”医疗机器人的反馈带着程式化的急促，“非已知创伤后并发症模式！神经兴奋模式异常……类似重度癫痫持续状态，但电信号特征不符！检测到未知能量场干扰迹象！”
未知能量场干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何婉卿耳边炸响。她猛地看向“船长”，发现对方浑浊镜片后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同样看向了医疗隔间监控数据旁边的一个次级界面——那里显示着隔离舱室“幽灵信号”的实时监测读数！
只见原本只是规律波动的基础信号，不知何时，振幅竟然微微放大了！虽然依旧微弱，但确凿无疑地增强了！而且，其波动的频率，似乎与医疗监控里马克那混乱脑电波中的某个主导频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同步！
共振！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沉共振，还有能量频率上的共振！
“幽灵信号”……影响了马克？！
这个结论太过惊悚，但眼前的证据链正在迅速指向这个方向。为什么是马克？因为他伤势最重，生命场最脆弱？还是因为……他和“样本x”有过最近距离的接触？
何婉卿想起马克是最后离开爆炸核心区域的人，他驾驶的逃生舱曾被那诡异的能量触须缠绕过！难道……“样本x”的能量残留，让他变成了一个对“幽灵信号”特别敏感的“受体”？！
“关闭它！屏蔽那个信号！”何婉卿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冲着“船长”喊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船长”没有理会她，他的全部处理能力似乎都在高速运转，分析着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关联。他的目光在医疗数据、幽灵信号、以及船体结构图之间飞速切换。
“不行……”几秒钟后，他沙哑的电子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隔离舱室的屏蔽是单向的，防止内部能量外泄。但那个信号……它似乎能利用船体结构本身……以及内部能量网络……作为传导介质！它在……共鸣！”
利用船体结构共鸣？！这是什么见鬼的技术？！
何婉卿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已经超出了她对能量传递的理解范畴。这个“幽灵信号”不仅隐蔽，还能像病毒一样，利用环境进行传播和放大？而马克的身体，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它共鸣的“音箱”和受害者！
“切断医疗隔间的能源供应！物理隔离！”何婉卿提出另一个极端方案。即使这会危及马克的生命维持系统，也比被这种未知能量场活活“共振”至死要好。
“船长”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尝试进行能源隔离。但屏幕上反馈的结果令人绝望：“尝试进行局部能源隔离……失败！未知能量场似乎能穿透常规能量屏障！它……它依附在基础能源流上！”
渗透性能量场！这简直是所有精密系统的噩梦！
控制室内，气氛降到了冰点。医疗机器人在尽力维持马克的生命，但治标不治本。那个诡异的“幽灵信号”如同附骨之疽，正通过废船本身的生命线——能源网络，持续地对马克施加着影响。马克的身体在病床上无意识地抽搐，监控屏幕上的曲线如同狂舞的毒蛇。
“船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这艘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废船堡垒，第一次遇到了无法用物理防御或系统隔离手段应对的威胁。这种无力感，显然激怒了他，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何婉卿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评估，甚至有一丝……类似于看到同类陷境的微妙变化。
“科学家……”“船长”的电子音异常低沉，“你的‘样本x’……和这个‘幽灵信号’……它们之间，有没有关联？”
他终于将两个最危险的未知因素联系了起来。
何婉卿愣住了。关联？她从未想过这一点。“样本x”是哨站发现的异常能量体，而“幽灵信号”是来自未知高等文明的标记技术。它们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是……那种对能量的高度掌控，那种超越现有物理规则的表现方式……
难道……“幽灵信号”的源头，就是“样本x”的创造者？或者，是另一个对“样本x”这类能量体感兴趣的存在？它们都在寻找……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没有答案，只有更深的恐惧。
就在这时，医疗监控屏幕上，马克的脑电波活动在剧烈的混乱中，突然短暂地凝聚成了一个极其尖锐、高亢的峰值，随后猛地跌落，几乎变成一条直线！
“生命体征急剧下降！濒临崩溃！”医疗机器人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
“不！”何婉卿失声惊呼。
“船长”猛地一拍控制台，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死死盯着那几乎变成直线的脑波，又看向隔离舱室信号监测界面——那个“幽灵信号”在马克脑波峰值出现的瞬间，也同步达到了一个短暂的强度高点，然后……骤然消失了！
不是衰减，是如同被掐断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信号消失了。
但马克的生命，也似乎随之走到了尽头。
控制室内，只剩下医疗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源于未知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