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坟场凛冽的风里，竟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混杂着“梯级净化河”工程残留的泥腥气，钻入鼻腔深处。营地西侧，那片曾沐浴在闭环形成金光中的生态农场，此刻气氛却有些凝滞。
火锤扛着他那把巨大的青铜钉耙，像个移动的铁塔，在堆肥场边缘烦躁地踱步。他粗壮的手指用力挠着手臂外侧，古铜色的皮肤上赫然一片刺眼的红疹，有些地方被抓破了皮，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
“痒！真他娘的痒死老子了！”他瓮声瓮气地抱怨，铜铃大眼里满是血丝，“比被腐泥鳄舔过还难受！那黑泥里有毒！肯定有毒！”
不远处，几个猛犸战士正吭哧吭哧地翻动新运来的绿桶湿垃圾。其中一个年轻战士猛地停下动作，脸色发白，扶着骨铲干呕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另一个则悄悄掀起兽皮坎肩，露出腰侧一片与火锤如出一辙的红肿。
污水渠改造成功的喜悦，如同投入泥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一种新的、无声蔓延的恐慌所取代。那些被联盟视作拯救者、日夜与剧毒污水和剧毒淤泥打交道的勇士们——绿桶大队、河道挖掘者、负责清理沉淀区金属淤泥的石穴工匠——开始陆续出现令人不安的症状：皮肤红斑、瘙痒、溃烂、头晕、恶心……“毒龙的反噬”这个带着原始恐惧的称呼，像阴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草叶抱着阿果，站在净化河末端那片重焕生机的池塘边。水玉权杖的光芒映着她清丽脸庞上的忧虑。池塘里，鲮鱼银亮的脊背划开清澈的水波，生机勃勃。然而，岸边一个负责清理池底碎屑的沼泽战士，正摊开手掌给泥沼看——掌心赫然几颗水泡，边缘红肿发亮。
“巫医大人，这……”泥沼精瘦的老脸皱成一团，沙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才几天，好几个后生手脚都烂了！那沉淀区的黑泥，碰多了真不是闹着玩的！这样下去，谁还敢去伺候那条河？”
草叶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池塘，投向远处巨叶水葫芦丛生的粗滤区。那些巨大的叶片吸附了太多毒物，深褐色的根须已经染成了不祥的墨黑色，如同缠绕的毒蛇。她深吸一口气，水玉权杖的光芒微微波动：“女神……族人接触剧毒污物，侵蚀已现。可有防护之法？”
幽蓝的身影悬浮在池塘上方。林夏的机械眼扫过那战士掌心的水泡，箔片射出一道凝练的微光，无声地扫描着。
【症状分析：复合重金属离子及有机毒物接触性皮炎】
【现有资源无法提供有效化学防护】
【生物粘液物理隔绝及吸附方案检索……】
【本地物种匹配：巨叶水葫芦（变异）表皮粘液具备高粘度及惰性分子结构】
【增强方案：添加磁石粉末（四氧化三铁）提升粘液稳定性及重金属离子吸附能力】
【方案生成：复合型防污隔绝药膏】
冰冷的系统提示流过后，林夏的金属音清晰响起，目标明确：“灰眼巫医，即刻至水葫芦粗滤区，采集表层粘液及成熟根须样本。磁石粉末由石轮工坊提供。”
这指令如同在压抑的泥沼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一直默默站在草叶身后阴影里的灰眼，猛地抬起了头。
灰眼人如其名，那双眼睛是奇异的、近乎透明的浅灰色，像蒙着雾气的冰湖，常年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亮光。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麻袍，袖口和衣襟沾着各种干涸的药渍，腰间挂着一串用兽骨、风干草茎和不知名矿石穿成的链子，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动。在联盟，她更像是草叶的影子，负责处理那些最脏污、最危险的伤口，调配一些不被理解的古怪药泥，沉默得几乎让人遗忘。
“是，女神。”灰眼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砂石摩擦般的质感，低沉而缺乏起伏，却异常清晰。她灰色的眼眸深处，沉寂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名为“探究”的涟漪。防护？隔绝？这是从未有人向她提出过的方向。
“灰眼？”草叶有些意外，但立刻明白了女神的用意。灰眼那双能分辨最细微草药特性、能忍受最刺鼻腐毒气味的手和心，或许正是解开这困局的关键。“小心些，那粘液……怕也沾了毒。”
灰眼只是微微颔首，动作麻利地解下腰间几个空的小陶罐，又抓起一把边缘磨得锋利的薄石片，转身就朝着那散发着浓烈腥气、根须漆黑如墨的粗滤区走去。她的脚步在泥泞的岸边踩出深深的印子，背影瘦削却异常坚定。
“灰眼姑姑！”阿果在草叶怀里扭动了一下，纯净的大眼睛里带着担忧，奶声奶气地喊。
灰眼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举起一只握着陶罐的手，朝着阿果的方向小幅度地摆了摆，示意她安心。那动作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让阿果安静了下来。
石轮枯槁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不知何时也凑到了池塘边。他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灰眼走向粗滤区的背影，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林夏，枯槁的脑子瞬间高速运转起来。药膏？防护？磁石粉末？他脖子上的“垃圾换自由”木牌仿佛又发出了金币碰撞的幻听！这玩意儿要是真成了，得是多大的市场？多少贡献点？不不不，得是直接换点数的硬通货！他得掺一脚！必须掺一脚！
“女神！灰眼巫医一个人怕怕忙不过来！”石轮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热切，枯槁的身体往前凑，“老夫对磁石粉的研磨筛分最最在行！纯度粒粒度门儿清！让让老夫去帮忙吧！保证把把最好的粉送送过去！”
林夏幽蓝的机械眼扫过石轮那张写满算计的脸，冰冷的金属音毫无波澜：“可。提供最细磁石矿渣粉末，即刻送至灰眼实验室。”
“得令！”石轮如同得了圣旨，枯槁的脸上绽开一个菊花般的笑容，转身就跑，动作敏捷得不像个老人，直奔他的“垃圾换自由”记账点——那里也囤积着他精挑细选、研磨好的“高端”磁石粉存货。
灰眼的“实验室”，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营地最偏僻角落一个半塌的石穴。穴口挂着张破烂的兽皮帘子，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草药苦味、矿物腥气和淡淡腐臭的复杂气息。穴内昏暗，只有几盏用劣质动物油脂点燃的小灯提供着摇曳的光源。石壁上凿出几层不规则的凹龛，里面塞满了各种晒干的植物、颜色古怪的矿石、大大小小的陶罐陶碗。一张用粗糙木板拼凑的“工作台”占据了洞穴中央，上面散落着石杵、骨刀、细藤筛子，还有几块凝固着可疑深色污渍的兽皮。
此刻，灰眼正坐在工作台前唯一的小木墩上。她面前一字排开几个敞口的陶碗。其中一个碗里，盛着小半碗从粗滤区巨叶水葫芦根茎处小心翼翼刮下来的粘液——这东西呈现出一种浑浊的、令人不适的黄绿色，质地粘稠得如同胶冻，散发出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水草混合的腥气，仅仅是靠近，就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灰眼却面不改色。她伸出两根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入那粘稠的黄绿色胶冻中，轻轻搅动、捻揉，感受着那奇特的粘性和韧性。灰色的眼眸专注得近乎凝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这团恶心的物质。她甚至凑近闻了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灰眼巫医！磁磁石粉来喽！上上好的细粉！”
石轮尖利的声音伴随着一股风冲了进来，打破了洞穴里的沉寂。他枯槁的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小皮袋，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容，浑浊的独眼贪婪地扫过工作台上那几碗粘液，仿佛在看一堆闪闪发光的肉筹码。
灰眼抬起眼皮，灰色的眸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只是伸出那只沾满黄绿色粘液的手，指向工作台空着的一角：“放。筛。最细。”
“好嘞！”石轮忙不迭地将皮袋里的磁石粉末倒入一个干净的陶碗。那粉末是他精心研磨筛过的，呈现出均匀的暗灰色，细腻如烟尘。他拿起旁边一个极其细密的藤编小筛子（这是他为了筛出最高纯度矿粉自制的“神器”），开始一丝不苟地筛粉。细密的灰色粉末如同沙漏中的流沙，簌簌落下，在陶碗底部堆积起一小撮细腻的灰。
灰眼不再理会他，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碗粘液上。她拿起一个边缘有缺口的陶碗，舀出小半勺粘液，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然后，她拿起石轮筛好的那撮最细的磁石粉，如同撒盐般，极其吝啬地捻了一小撮，均匀地撒在黄绿色的粘液表面。
灰眼屏住呼吸，拿起一根细小的骨针，小心翼翼地搅拌起来。骨针在粘稠的胶冻中艰难地划动，试图将暗灰色的粉末融入那令人作呕的黄绿色中。磁粉似乎被粘液包裹住了，颜色开始混合，变成一种更深的、脏兮兮的橄榄绿。
石轮一边筛粉，一边伸长脖子偷看，嘴里忍不住嘀咕：“多多放点粉？粉粉多劲儿大！吸吸毒肯定更更厉害！”
灰眼没理他，专注地感受着骨针上传来的阻力变化。她尝试着用指腹沾了一点混合后的膏体，在石板上抹开。膏体比纯粘液似乎更粘稠了一点，延展性也稍好，颜色是浑浊的深绿，抹开后，下面石板的纹理几乎被完全遮盖。
“粘……盖得住。”灰眼低声自语，砂石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肯定。她又沾了一点，这次直接涂在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那深绿色的膏体覆盖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冰凉滑腻的隔绝感，皮肤似乎暂时与空气隔绝了。
石轮看着灰眼手背上那摊可疑的绿色，浑浊的独眼放光：“成成了？能能用了？快快给火锤他们试试！一罐收收十个肉筹码不不二十个！”
灰眼依旧沉默。她灰色的眼眸盯着手背上那块深绿色的膏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稀？不够稳定？她拿起骨针，又挑了一小撮磁石粉，撒入石板上的膏体中，再次搅拌。这一次，粉加得稍多。骨针搅动时，阻力明显增大，发出“咕叽咕叽”的黏腻声响。膏体的颜色更深，近乎墨绿。
她再次涂抹。这次覆盖性更强了，但质地也变得更硬、更粗糙，抹开后皮肤感觉像是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壳，有些紧绷不适。
“哼，老抠门！粉粉放多了糊糊墙呢？”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瓮声瓮气的嘲讽突然在洞口响起。火锤巨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穴口的光线，他黑铁般的脸膛上红疹未消，铜铃眼却带着看好戏的戏谑，盯着灰眼手背上那两块深浅不一的绿膏，“这这玩意儿抹抹上能防毒？别别把皮给给糊掉了！”
石轮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你你懂个屁！粉粉多才才吸得牢！灰眼巫医！别别听他的！再再加点！”
灰眼灰色的眸子在火锤的嘲讽和石轮的怂恿之间扫了一下，依旧毫无波澜。她没说话，却拿起骨针，又狠狠地挖了一大勺粘稠的黄绿色原液，直接倒进了石板上那堆已经变得干硬、墨绿色的膏体里。
刺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异响！
紧接着，那堆混合体猛地爆开一团细密的灰色烟尘！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泥潭溅起的泥点！磁石粉末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瞬间从粘液中挣脱出来，猛地向上喷发！
“咳咳咳！”
“哎哟！”
“我的眼！”
距离最近、正伸着脖子的石轮首当其冲，被那蓬突如其来的磁粉烟尘喷了个满脸开花！细密的灰色粉末瞬间钻入他的口鼻，糊满了他的枯槁老脸，连那只浑浊的独眼都被糊得严严实实！他呛得撕心裂肺，手舞足蹈地向后退去，一头撞在挂满干草的石壁上，扑簌簌掉下不少灰尘。
火锤虽然站得稍远，也被波及，鼻子眉毛上落了一层灰，呛得连连咳嗽，巨大的手掌在脸前胡乱挥舞：“咳咳……灰眼！你你搞什么巫术！炸炸炉了？！”
洞穴里顿时一片狼藉。灰色的磁粉烟尘弥漫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沉降，覆盖了工作台、地面，甚至灰眼那身旧麻袍也未能幸免。石轮像个被面粉糊住的泥猴，瘫坐在墙角，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徒劳地用手抹着脸，却越抹越花，那只被糊住的独眼火辣辣地疼。
混乱的粉尘中心，灰眼却像一尊石像。她维持着倾倒粘液的姿势，脸上、头发上也落满了细密的磁粉，让她看起来像个灰扑扑的雕塑。只有那双奇异的灰色眼眸，在粉尘中异常明亮，死死盯着石板上那团爆炸后留下的、更加惨不忍睹的混合物——黄绿色的粘液如同溃烂的伤口，包裹着不均匀的、结成小块的深灰色磁粉团，像一滩被踩烂的、生了霉的泥沼。
失败了。惨烈的失败。
洞穴里只剩下石轮痛苦的呛咳和火锤恼火的抱怨。灰眼缓缓放下手中的骨针和陶碗，沾满磁粉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粘液……磁粉……比例？融合？爆炸？隔绝……防护……她的灰色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混乱的思绪如同暗流般激烈碰撞，却抓不住任何清晰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