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寒意渗透进破旧矿工皮袄的每一道缝隙。
林恩五人紧贴在废弃走私小径尽头最后一道冰坎下方，如同一片冻结在阴影里的苔藓。
上方，黑松领边境哨卡的轮廓在稀薄天光中显现，比哈克记忆中描述的森严了许多。原本稀疏的木栅栏被加高加固，顶端削尖，缠绕着生锈的铁蒺藜。哨塔的轮廓也粗壮了一圈，新添的射击孔如同恶兽的眼睛，黑洞洞地俯瞰着下方的荒原。塔顶隐约可见两个裹着厚毛毡斗篷的身影在缓缓移动，远非哈克描述的那种懈怠模样。
“见鬼，”石拳粗重的呼吸在冰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两块岩石在摩擦，“哈克说这里以前就两个抱着酒壶打瞌睡的废物！这架势，是知道我们要来？”
林恩没有立刻回答，深潭般的眸子快速扫视着哨卡的布局和守卫的换防节奏。哨塔上两人，木栅栏后至少还有四个模糊的身影在来回走动。装备虽然依旧是黑松领守卫常见的陈旧皮甲和长矛，但那股紧绷的警戒气息却做不得假。他左臂的旧伤处，被黑气盘踞的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针扎似的悸痛。
“不像。”林恩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冰晶碰撞般的冷冽，“如果是针对我们，不会只加强这种外围哨卡。动静太大，也太显眼。更像是…防着里面的人出来，或者外面有什么让他们紧张的东西要进去。”
他的目光越过哨卡，投向更深处。灰蒙蒙的天幕下，黑松领矿山的庞大轮廓如同一头蛰伏在冻土上的巨兽。巨大的矿坑边缘，扭曲的木质支架和锈蚀的钢铁框架层层叠叠，如同巨兽嶙峋的肋骨。昏黄的矿灯如同巨兽贪婪的眼睛，在弥漫的劣质煤烟和粉尘中明灭闪烁。矿坑深处传来沉闷、单调、永不停歇的敲击声——那是铁镐与顽石碰撞的声响，是无数矿奴用生命敲打出的绝望乐章。
“戒备森严。”蛮骨啐了一口唾沫，唾沫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粒。他指着通往矿山主入口的方向。那里，原本象征性的木门被换成了包着铁皮、沉重厚实的门板。门两侧的守卫数量翻了一倍不止，个个神情紧绷，手中的长矛斜指前方。通往矿坑内部的蜿蜒土路上，增设了不止一道临时路障，由削尖的木桩和装满石块的破车构成，旁边同样站着警惕的守卫。一队队矿奴在监工和守卫的押解下，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垂着头，麻木地走向那吞噬生命的巨口。
“比哨卡还严实。”石拳瓮声道，眉头拧成了疙瘩，“血爪坑那边的路肯定也封死了。怎么摸进去呢？难道硬闯？我们五个，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计划的第一步，潜入并接触矿奴，似乎就撞上了一堵陡然加厚的铁壁。
“找地方落脚，打探消息。”林恩言简意赅。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坡地下方，锁定了一处低矮、破败的建筑群边缘。那里歪歪斜斜地立着几间用粗石、烂木和油毡胡乱搭建的棚屋，门口挂着脏兮兮、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勉强算是招牌。
走近前去，一股混合着劣质麦酒、呕吐物和汗臭的浓烈气味，即便隔着寒风也顽强地飘了过来。那是矿工和底层守卫们常去的“獠牙酒馆”，哈克地图上标注的灰色信息节点之一。
矿工与矿奴不同，他们由黑松城中那些破落户组成，虽然生活困苦但好歹有人身自由，工作区域也相对矿奴安全许多。若是能积攒些工钱，偶尔也能在“獠牙酒馆”喝上一些掺了水的劣质麦酒……
獠牙酒馆的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糟。
低矮、昏暗，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粘在皮肤和肺叶上。仅有的几扇小窗糊着厚厚的油污，透进的光线昏黄无力。几张粗糙的原木桌子旁挤满了人。有满脸煤灰、眼神麻木、大口吞咽着黑面包和稀糊糊的矿工；有敞着油腻皮甲、靴子搭在凳子上、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昨夜牌局和女人、腰间挂着皮鞭的监工；也有几个穿着相对整洁些、但同样一脸疲惫和戾气的低级守卫。
林恩五人裹挟着一身寒气挤进门，立刻吸引了部分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审视、漠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们找了角落一张最不显眼、也最靠近墙壁裂缝的破桌子坐下，石拳庞大的身躯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视线。林恩买来了五杯浑浊得如同泥浆的麦酒和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
“呸！这玩意儿是给人喝的？”蛮骨刚灌了一口，就差点吐出来，脸皱成一团，低声抱怨。
“闭嘴，喝！”石拳瞪了他一眼，拿起自己那杯，面不改色地灌了一大口，仿佛那是甘泉。林恩也端起杯子，冰冷的杯壁和劣质酒精的辛辣气味刺激着他的感官。他小口抿着，如同品尝毒药，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酒馆里每一个嘈杂的音节。
“…妈的，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天天这么绷着，老子腰都快断了！”一个粗嘎的声音从不远处一张桌子传来。说话的是个穿着守卫皮甲的络腮胡，正烦躁地拍着桌子。
“忍忍吧，大胡子，”他对面一个尖嘴猴腮的监工嗤笑一声，小眼睛滴溜溜转着，“谁让咱们摊上这‘好事’了呢？上面下了死命令，矿区‘绝对’不能出事，尤其是这几天！”
“就为了那个小公主？”络腮胡守卫灌了口酒，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和怨气，“帝国的小公主？金枝玉叶的，跑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冻土来打猎？呸！闲出屁了！”
帝国小公主？狩猎？
林恩端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着眼帘，似乎专注于杯中的浑浊液体，心跳却悄然加速。
“你懂个屁！”尖嘴监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知晓内幕的优越感，“那可是艾薇儿·卡佩尔殿下！陛下的心头肉！听说是吵着要来抓什么‘寂静松林’的雪狐还是冰貂？霍顿老爷和里卡多大管家头发都快愁白了！生怕那些肮脏的矿耗子冲撞了贵人，或者哪个不开眼的蠢货把矿坑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捅到殿下眼前去！所以才下了死命令，把矿区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耗子都别想溜出去惹事！”
艾薇儿·卡佩尔！
那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精心收藏的匣子。
匣子里跳出来的，首先是那位以威严着称却对这个小女儿无限纵容的老皇帝——莱昂哈特·卡佩尔。林恩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笑意，脑海中浮现出宫廷秘闻里最津津乐道的一幕：曾经的小艾薇儿，大概只有七八岁，像个灵巧的小猴子一样爬到威严的父皇膝上，趁着老皇帝打盹的功夫，小手快如闪电地一揪——帝国至尊保养了半辈子、引以为傲的雪白长须，硬生生被揪掉了一大绺！
老皇帝疼得惊醒，暴怒的眼神在触及女儿那双无辜又狡黠的紫罗兰色眼眸时，瞬间化作了无奈又宠溺的叹息，最终只是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作罢。那件事后，莱昂哈特的胡子就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荣光，成了帝国高层间心照不宣的笑谈。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艾薇儿，却有着一个绝对的克星——维多利亚·弗罗斯特夫人。这位由老皇帝亲自聘请、以严谨刻板和渊博学识着称的皇室宫廷教师，仿佛是专门用来“镇压”这位精力过剩、只爱舞刀弄枪的小公主的。
艾薇儿在演武场上能轻易击败比她年长、强壮的侍卫，一把练习用的木剑在她手中能舞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战技天赋之高令宫廷剑术大师都赞叹不已。可一旦走进弗罗斯特夫人的书房，或是被要求完成那些堆积如山的历史地理作业，她那飞扬的神采立刻就会萎靡下来，像被霜打蔫了的小花。
林恩的记忆清晰地将他带回到那些个午后。在帝国皇家图书馆，他正安静地看书，结果却听到异常的动静：先是羽毛笔烦躁地在羊皮纸上划拉的沙沙声，接着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然后是小声的、带着哭腔的嘀咕：“……这怎么可能记得住嘛！”最后，是“啪”的一声轻响，大概是额头绝望地磕在了厚重的橡木桌面上。
那次他循着那压抑的啜泣声走过去，看到艾薇儿公主，把一头灿烂的金发抓得乱糟糟的，眼圈泛红，对着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卷轴束手无策，晶莹的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不再是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的小狮子，而是一只被困在知识迷宫里的、委屈又茫然的小兽。
穿越过来记忆力超群的林恩清楚地记得他那次帮她解决的几个“经典”难题：
第一道题：“简述从帝都‘天谕城’经由陆路前往南方重镇‘铁岩堡’的最短商路，并指出沿途必须经过的三个关键隘口或渡口。注意：避开‘瘴气沼泽’区域。”
只见当时的艾薇儿在地图上画了又擦，擦完又画，路线歪歪扭扭，要么一头扎进沼泽范围，要么绕了十万八千里。嘴里念叨着：“隘口？渡口？这条河不是叫‘奔马河’吗？地图上怎么标的是‘疾风河’？这里明明有座桥啊！为什么不能走？”
林恩走过去，没有直接指地图，而是迅速从图书馆c区密密麻麻的书架中准确地抽出一本《帝国南部行商路线图鉴》，翻到45页，指着一条清晰的蓝色标记线。“殿下，您看这里。最短路线是沿着‘光辉大道’南下至‘白石镇’，然后西转进入‘国王谷地’。关键隘口是‘鹰喙隘口’，过了隘口沿‘疾风河’（旧称奔马河，帝国历312年更名）南下。第一个关键渡口是‘磐石渡’，使用官方渡船。之后在‘橡木城’补给，继续沿河岸道路前行，第二个隘口是‘双刃关’。过了双刃关，道路会稍稍远离河流，但会在‘锈铁桥’重新跨越疾风河支流，最终抵达铁岩堡。避开沼泽的关键就是在橡木城后选择北岸道路，而非地图上那条更近但标注着‘季节性沼泽’的虚线。”他引用的图鉴和精确的地名更名史，让艾薇儿恍然大悟。
当时的艾薇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又给他看下一道题：“分析‘血玫瑰战争’（帝国历145-148年）爆发的根本原因，并阐述‘金雀花公爵’在战争前期所扮演的角色及其战略失误。要求引用至少两条《帝国编年史·卷七》中的原文作为论据支撑。”
艾薇儿当时的原话是：“‘根本原因’？他们不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打起来了吗？金雀花公爵……他是不是那个喜欢穿金色盔甲结果被射成刺猬的倒霉蛋？《编年史》？第七卷那么厚！我上哪儿去找两条能对上号的‘原文’啊！”她边说还边胡乱翻着厚重的《编年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恩在她身边坐下，熟练地接过那本大部头，手指快速而精准地翻动。“殿下，根本原因在于皇室继承法‘神圣血脉令’颁布后，对旁系贵族继承权的剥夺激化了矛盾。而金雀花公爵作为前王后派系的核心人物，试图拥立‘玫瑰王子’亚度尼斯复位。”他翻到一页，“看这里，《编年史·卷七·血玫瑰元年》：‘……金雀花之旗初扬，其势汹汹，然其心躁进，轻弃地利，直扑王冠，终陷于‘叹息谷’泥沼，折损过半精锐……’这是描述他放弃固守易守难攻的‘金雀花要塞’，贸然进攻帝都的失误。”他又翻了几十页，“还有这里：‘……金雀花公爵亚瑟，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拒听谋士固守待援之策，执意野战，致有‘落日原’之败……’这论证了他的刚愎自用。”林恩清晰的脉络梳理和精准的原文定位，让艾薇儿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想起艾薇儿当时听完解答后，由阴转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灿烂笑脸，还有那句带着鼻音却充满感激的“哇，你真是太厉害了！简直是活的图书馆！比弗罗斯特夫人……呃，我是说，比图书馆里所有书加起来都管用！”
结果有点铁憨憨的艾薇儿，直接把林恩说的答案原封不动地抄了，一向清楚小公主学习进度的弗罗斯特夫人自然知道其中有猫腻，勃然大怒之下在第二天带着艾薇儿也来到图书馆，找到了林恩。
不讲义气出卖林恩的艾薇儿当时还偷摸对着林恩扮鬼脸，结果就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在图书馆热烈地讨论，聊起历朝历史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最后，林恩这个名字几乎成了艾薇儿的梦魇，弗罗斯特夫人时不时就要提起他来教导艾薇儿要多学习历史地理知识，小公主的金发更凌乱了……
那个怕历史地理怕到在图书馆里哭鼻子、却又在战技场上光芒四射的小公主艾薇儿……原来是她。
林恩的目光透过眼前浑浊的酒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抓耳挠腮、被弗罗斯特夫人的“作业”折磨得生无可恋的金色身影以及她紫罗兰色的眼眸。
他收回思绪，手中酒杯触感依旧冰冷，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段遥远的回忆，悄然注入了一丝暖意。
但是一想起老皇帝莱昂哈特的流放令以及二皇子的阴谋，他稍微舒展开的眉眼又重新紧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