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东源集团那间不算宽敞的会议室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一屋子闷热潮湿的空气，夹杂着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墙上挂着的“解放思想，锐意进取”红色横幅，边角已经有些卷翘，像极了此刻会议室里某些人的精神状态——想进取，又怕风大闪了舌头。
张九烨坐在主位，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嗡嗡的议论声停了下来。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老搭档孙镇长眉头微蹙，但眼神里是熟悉的信任；
技术顶梁柱周文明盯着手里的笔记本，嘴唇抿成一条线；
而斜对面的李副主任，则端着茶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他手底下那几个人，眼神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哦，还有角落里那位从县里国资委派来的年轻同志，小赵，正襟危坐，笔尖在本子上悬着，准备记录“重要发言”。
“人都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张九烨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今天叫大家来，就为一件事。咱们东源，不能总满足于眼下这几个摊子。我琢磨着，下一步，得进军家电产业。”
他话音落下，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唰唰写下一行字：“东源集团家电产业发展初步规划”。
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清脆，伴随着他清晰的话语：
“初步目标，冰箱、冰柜、电视机、柜式空调，还有，老百姓厨房里用的电高压锅、电饭煲！”
下面静了一瞬，随即像是冷水滴进了热油锅，噼里啪啦炸开了。
“啥？冰箱？电视机？”
一个李副主任那边的干部王干事率先叫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惊讶，“张总，您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点了？咱们现在养猪种菜开超市，不挺好嘛！那玩意儿，是咱们这乡镇企业能玩得转的？”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啊，九烨同志，想法是好的，可也得结合实际嘛！咱们有啥？要技术没技术，要设备没设备，这不是……好高骛远嘛！”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张九烨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几个人，早就对他不断“折腾”不满，觉得动了他们安逸的蛋糕。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嘴角还微微弯了一下：“哦？王干事觉得，什么叫结合实际？守着现有摊子混吃等死，叫结合实际？老百姓想买台电视机得托关系排队，想买个冰箱得攒几年钱，这叫我们该满足的现状？”
他语速不快，却句句砸在点子上。
孙镇长这时候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九烨的想法，我看有闯劲！咱们东源能从张家湾一个小村子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敢想敢干！当初搞养殖、开百货，谁不说咱们异想天开？现在不都成了县里的标杆？我支持！”
老镇长的支持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会议室里支持张九烨的人腰杆挺直了些。
一直没说话的技术负责人周文明推了推眼镜，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张总，孙镇长，我不是不支持发展。可是……家电这行当，技术壁垒太高了。别的先不说，就说冰箱最核心的压缩机，电视机里面的显像管，咱们国内都没几家能完全搞明白的，咱们一穷二白，从哪儿入手？这……这简直是硬着头皮往铁板上撞啊！”他是真着急，技术上的事，来不得半点虚的。
张九烨看向他，眼神诚恳：“老周，你说的对，技术是难关，是铁板。可铁板也得啃！咱们不能因为难就不干。技术从哪里来？一是自己研发，二是走出去，引进来！我们可以去找高校合作，可以去请退休的老专家，甚至可以想办法从国外引进技术、引进生产线！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心里盘算着，空间里那些关于未来家电技术走向的模糊记忆，此刻成了他最大的底气。
他知道这条路能通，只是过程必然艰辛。
“引进？”
李副主任终于放下了茶杯，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点阴阳怪气，“说得轻巧。那得多少钱？咱们集团这点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吗？再说了，跟外国人打交道，是那么容易的？别到时候技术没引来，反而惹一身骚。还有啊，”
他特意瞟了一眼角落的小赵，“咱们这资产，虽然是集体性质，可也受国家监管，这么大笔的资金投入，风险是不是太大了点？国资委的同志也在这里，程序上可不能出纰漏啊。”
小赵被点名，赶紧点头：“是，领导们决策，一定要慎重，符合规定。”
张九烨心里冷笑，就知道他会拿制度和风险说事。
他正准备反驳，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秘书小陈探进头来，面色有些紧张：“张总，县委办刚来电话，说……说省里某位领导听说了咱们想搞家电的风声，指示说，招商引资是政府的主责主业，企业要做好配合和服务，不能越俎代庖，尤其要注意影响和风险控制。”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又是一静。
省里领导都关注了？
虽然话没说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不赞成，至少是不支持东源集团自己冲在前面搞这么大动作。
李副主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乎要藏不住。王干事更是直接：“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省里领导都发话了！张总，咱们还是稳扎稳打得好！”
意外吗？
有点。
但张九烨瞬间就明白了。
这背后少不了李副主任这些人提前“吹风”。
他非但没慌，脑子反而转得更快了。
省里领导关注是压力，但也未必不是机会。他不能直接去“招商”，但可以提供信息，推动政府去跑啊！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各色目光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
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热风涌了进来，稍微驱散了些室内的沉闷。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那片孕育着无限可能却又封闭落后的土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省领导的指示，我们听明白了！招商引资，政府主导，我们企业全力配合！我们可以提供信息，联系渠道，做好一切服务工作！但是——”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副主任、王干事等人，最后落在周文明和孙镇长脸上：“进军家电产业这个方向，绝不会变！技术难题，想办法攻克！资金问题，合理规划，按程序申请！外面有的，我们学！外面没有的，我们闯！今天你们觉得我好高骛远，明天，我就要让‘东源牌’的家电，走进千家万户！”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散会！”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第一个大步走出了会议室，把一屋子惊愕、质疑、担忧和算计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门外阳光刺眼，热浪扑面。张九烨眯了眯眼，心里那股火不但没被浇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李副主任的刁难，省里意外的关注，周文明的技术忧虑……都是麻烦，但也都是磨刀石。
他攥了攥口袋里的手，指尖仿佛能触碰到那个只有他能感知的神秘空间。
“技术难题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正好，老子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未来’。”
他得立刻去找何书记和黄县长，把“配合政府招商引资”这出戏唱好。
至于家里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
他哼了一声，脚步更快了。
路还长，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