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倾城之遇
林彦稍一愣神，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收敛心神，再次诚恳地道歉：“实在对不起，女士，您受惊了。”
张爱玲本能地有一丝不悦——任谁好端端被绊一跤，还损失了刚买的食材，心情都不会太好。她微微蹙起修剪精致的柳叶眉，目光首先投向撞她的“元凶”。
但映入她眼帘的，并非什么凶恶的大狗，而是一只通体雪白、毛发蓬松、眼神纯净得像山涧清泉的小奶狗。此刻，这小家伙正耷拉着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愧疚和乖巧，眼巴巴地望着她，还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蹭着她的旗袍边缘，发出细微的、讨好的呜咽声。这无辜又灵动的模样，瞬间击中了张爱玲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她一生爱狗，对这类小生灵几乎毫无抵抗力。那点不快，顷刻间消散了大半。
随后，她的目光才转向扶住她的年轻人。眼前的少年身姿挺拔，容貌俊秀，更难得的是眼神清澈而沉稳，道歉时没有丝毫寻常年轻人的浮躁或慌乱，扶住她的手臂稳定而有力，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从容气度。这让她微微一怔，觉得此人颇为特别。
她站稳身形，优雅地轻轻整理了一下略微歪斜的旗袍领口和衣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疏离：“没关系，只是可惜了这块豆腐。”声音清脆，带着些许吴语软调的底子，但字正腔圆。
林彦再次致歉，态度真诚：“无论如何都是我的过失。请务必允许我赔偿您，并为您重新买一份。”他示意了一下旁边那家生意兴隆的豆腐店。
张爱玲本欲拒绝，她素来不喜与陌生人多做纠缠。但看着眼前这一人一犬奇妙的组合，尤其是小七那充满灵性、几乎像会说话般的眼睛，她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轻轻颔首：“也好。”
林彦先蹲下身，想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旧布袋和物品收拾起来。他的动作利落，但在拾起那几样小菜后，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地上还躺着一本薄薄的书册。书的封面设计简洁，上面印着英文书名 《Love in a Fallen city》 ，以及作者名 Eileen chang。
《倾城之恋》！Eileen chang！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林彦记忆的迷雾！他脑子里灵光乍现，瞬间明白了那股强烈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眼前这位气质独特的女士，正是那个用华丽苍凉笔触描绘世情、一生漂泊、当了一辈子“异乡人”的传奇女作家，张爱玲！1959年，她确实旅居美国，住在旧金山附近！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惊，不动声色地将书拾起，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与其他物品一并妥善放回她的布袋中。
在等待豆腐店伙计重新包好一块新鲜豆腐的短暂沉默间隙里，张爱玲望着唐人街熙攘的人流，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语调平淡却透着几分苍凉，颇具她独特的风格：“这世上的相遇，十有八九是意外，好的坏的，都由不得人计划。” 这话既像是评价刚才这场小小的碰撞，又仿佛是她对自己半生漂泊、际遇无常的命运的一句注脚。
林彦闻言，心有所感，微微一笑，回应道：“但或许正是这些无法计划的意外，才构成了最真实、也最值得玩味的因果链条。”
豆腐很快买好，林彦用油纸仔细包好，郑重地递给张爱玲。张爱玲接过，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从那个旧布袋里，再次拿出了那本英文版《倾城之恋》。她纤细的手指抚过书脊，然后递向林彦。
“这本小书，算是对你这份歉意的回礼。”她的目光扫过正乖巧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她的小七，唇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这狗儿……很有灵性。”
说完，她对林彦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从容地融入了唐人街清晨愈发密集的人流之中，那抹浅青色的旗袍背影很快变得模糊。
林彦拿着那本尚带着她指尖体温和淡淡墨香的书，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小七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脚，才将他从微茫的思绪中拉回。他心中了然，自己刚刚邂逅的，绝不仅仅是一位普通的华人女性。她的灵魂，敏感、骄傲、沉重而又极致精致，仿佛一件爬满了时光刻痕与智慧光泽的古董瓷器。
在原地愣神了片刻，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林彦抱起小七，朝着张爱玲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幸运的是，没走多远，就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浅青色身影。
“张女士！”林彦在她身后提高声音唤道。
张爱玲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询问的神色，安静地看着他追上前来。
林彦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诚恳地说道：“非常抱歉再次打扰您。刚才拜读了您书上的名字，才知道您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位作家。冒昧地问一下，可否请您留一个联系地址？我初次来旧金山旅游，不会久留，但真心希望能有机会登门拜访，请教一二。”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对文学的敬意，不显唐突。
这时，被林彦抱在怀里的小七也非常配合地朝着张爱玲“呜呜”叫了几声，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盼，仿佛也在替主人央求。
一生爱狗的张爱玲，实在受不了小七这般纯净又带着些许可怜意味的眼神，她看了看小七，又看了看目光真诚的林彦，略一沉吟，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报出一个地址：
“布什街，645号。”
说完，她再次转身，这次没有再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旧金山独特的、起伏的街巷尽头。林彦站在原地，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址，心中有种奇异的预感，这次意外的相遇，或许会为他的旧金山之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傍晚时分，在旧金山逛了一圈的林彦和林刚回到了富丽堂皇的皇宫酒店。小七在外面疯玩了一天，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已经睡着了，在套房里稍事休息后，林彦提议道：“林刚，听说这酒店里的‘吹笛人酒吧’颇有名气，我们去坐坐？”
林刚自然无有不从：“听少爷安排。”
两人信步来到位于酒店内部的吹笛人酒吧（pied piper bar）。推开厚重的木门，仿佛瞬间步入了一个与门外喧嚣隔绝的静谧世界。酒吧内的光线柔和而温暖，主要来源于壁灯和每张桌子上小巧的台灯，在深色橡木墙板和光洁如镜的吧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陈年威士忌以及咖啡混合的馥郁香气，耳边萦绕着低缓的爵士钢琴曲和人们压低的、彬彬有礼的交谈声，营造出一种私密而优雅的氛围。
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悬挂在主墙面上的那幅巨型油画——麦克斯菲尔德·帕里什创作的《哈梅林的吹笛人》。即便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画作鲜艳而富有奇幻色彩的细节依然夺目。画中那个身着彩衣的吹笛人仿佛具有魔力，引领着孩子们走向未知的远方。这幅创作于1909年、见证了酒店重生与半个世纪风雨的壁画，本身就如同一个沉默的叙述者，为整个空间注入了深沉的历史感和艺术灵魂。林彦驻足凝视了片刻，画中那种超现实的梦幻色彩和强烈的叙事性，让他这个修真者，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
他们在侍者的引导下，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深红色的皮革座椅舒适而宽大。穿着笔挺马甲、打着领结的侍者递上酒单，态度恭敬而不谄媚。
林彦浏览着酒单，上面多是经典的鸡尾酒和各式威士忌。他为自己点了一杯old Fashioned，又为林刚要了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加冰。
酒很快送上。林彦轻轻晃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橙皮的清香与波本威士忌的醇厚气息交织。他浅尝一口，复杂的风味在舌尖蔓延。林刚则更习惯于直接品味威士忌的本味，他沉稳地坐着，目光偶尔扫过周围，保持着惯有的警惕，但神情在酒吧舒缓的气氛中也略显放松。
他们并没有过多交谈，更多的是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与异国他乡的独特情调。林彦靠在椅背上，听着悠扬的钢琴曲，看着壁画上那个永恒的吹笛人，思绪有些飘远。从纽约到克利夫兰，从黄石到洛杉矶，再到如今的旧金山，这一路的经历，遇见的人，感受到的天地之力与人间百态，都像是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比起在月桂庄园的独处，此刻置身于这充满历史感的酒吧中，仿佛更能让他以一种抽离的视角，来回味和思考这一切。
“这地方，倒是别有一番韵味。”林彦轻声对林刚说。
林刚点头附和：“确实，少爷。与洛杉矶的喧嚣很不同，更显沉淀。”
他们坐了近一个小时，杯中的酒渐渐见底。酒吧里的人来了又走，但那种从容、优雅的格调始终未变。当林彦示意结账时，侍者微笑着送来账单，态度依旧无可挑剔。
离开酒吧，回到酒店走廊明亮的光线下，刚才那种沉浸在旧世界浪漫中的感觉才渐渐褪去。林彦对林刚说：“明天我们去布什街走走。”
林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知道，少爷的旧金山之旅，绝不会止步于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