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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皮肤本就嫩,烟灯烧得生大烟,烟葫芦还是银做的,圈着烟托边缘的食指像有一滴岩浆粘在上面,红得可怖。

可也正是因为年纪小,年岁越大,那痛得小孩发颤的口子就越淡,也越小。

从原先的整个指节都是暗红的,变成淡褐色,最后又接近于肉色,瞧着还以为是胎记。

只有金廷芳晓得,那是烫伤留下的疤痕,五弟那时还小,不记得也正常,十岁前的记忆都被西宁河的水涡卷走了,何况这么久远的事。

至于老爷,怕是忘得彻底,一点也不记得,又或是自欺欺人的把疤痕当胎记了。

父亲二字,在金廷芳这,不值得一点幻想,尤其金老爷年纪大了,病入膏肓,连着那点对家主的敬畏也没了,只是欠着生养之恩。

谈不上恨,轮不上他恨,这都算小事。

只有五弟好了伤疤忘了疼,老爷些许有些微末愧疚,把那木烟托送他玩,他就乐颠颠的当宝贝捧着,委实给过些时日的虚假父亲关怀。

在金廷芳来看,五弟长得白净可爱,少有人不喜欢,若他们不是老爷的孩子,那所谓的父慈子孝,天伦之乐也能有,或许还会和园丁一般给自己孩子打磨玩具,而不是随手一个烟托打发了。

就是为了捡这破玩意,五弟才夜里出舱落了水。

到头来老爷也不过沉默半天,依旧北上,把五弟孤零零的留在河里。

金廷芳不晓得五弟在水里有多冷,只知道自个身体一直发冷,没人这当一回事,姨娘们说着京城的玩意,二哥三哥撇撇嘴就回去睡觉,太太叹了口气也回去了。

金廷芳和管家下了船,一眼也不去看,和船只背道而行。

这事和金老爷有关系,却也不是金老爷直接害得。

金廷芳没怨,没人规定做父亲的一定要喜欢孩子,供吃供穿还得疼你?他就是这么无情,能怎么办?做孩子的天生就低父母一头,他们又不是《陈塘关》里的哪吒,能把血肉还去。

只是金廷芳心底有疙瘩。

老爷不欠他的,但欠五弟的。

他从此彻底恨上了大烟,这腌臜玩意害了多少人,狗屁的销魂!

凡是和这玩意沾上,半点好事也没有。

因而他不沾烟,只好酒,洋人的香烟,老贵族喜欢的水烟,老绅的土烟,他是一概没有兴趣的,就连金府不成文的规矩里也是有一条:不沾大烟。

一是金老爷前车之鉴在。

二是素来不亲近底下弟弟的金廷垣,回国掌管生意的第一天就把所有人招了回来,明着说谁要是坏了他的三条规矩,直接扫地出门。

偶尔想起,金廷芳觉得北平督军来来去去换了几次,司长也换了好几回,大哥偏偏愿意给孟非臣做事是有这么些缘故在的。

如今各地军阀割据,明面上听新政府调遣,实则都是土霸王,手里也有自个的生财路子,其中最让金廷芳瞧不上眼的就是那些靠大烟起家的,若是销给洋人也就算了,这些绿眼珠蓝眼珠的狗东西,抽死了都算便宜,偏偏也卖给自个人,实在可恨。

两相对比,孟非臣倒叫人佩服,北平的抽大烟风气可是给狠狠按住了。

金廷芳心里装着太多事,却不叫金元知道的,他晓得少年情窦初开,总是容易昏了头,只等着五弟清醒些。

孟非臣即使把北平整顿得干净了些,又怎么?还不是个不讲礼数的蛮横土匪,怎么配得上他乖巧懂事的五弟!

金廷芳接过报纸,对上金元亮晶晶的眼睛,心底软得一塌糊涂,认真地看起来:

“这倒是有意思,波澜起伏,改编改编,正适合做鼓书。”

看见金元眼睛又亮了许多,金廷芳脑子里转了一圈,想到前几日五弟寄了东西去报社,连日又闷在房间里,心里有了计较,夸赞话不要钱似的撒出去:

“这构思真是巧妙,用词也得当,只叫人看了还想看,北平什么时候出了这么有文采的一位人物!”

“我要是哪天见着了,一定要问问这是怎样的脑子想出这般好的故事!”

“………”

“也没有这么好吧………”

金元抿着嘴,被他夸得都不好意思了,金廷芳的鉴赏水平他是认可的,自己几斤几两他也是知道的,怀疑金廷芳是不是知道这是他写得,这么夸张。

“怎么没这么好?我看好得很!”

“哪天要是装订成本,我定要买上个几百本,这不比什么古董玩意值得收藏?这叫什么?现下流行的说法,叫精神文化,有市无价!”

金元没说话了,金廷芳吹嘘得实在过分,他都害臊不起来,直接听麻木了。

吃饭的时候也是边说边吃,每说个剧情点金廷芳都要夸赞一句:“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表情热切的样子半点不似假,手脚并用,金元扒拉着饭碗,却恨不得埋到饭粒里去。

夜里少见的做梦,全是金廷芳大嗓门的夸赞话,一会儿拿着本子分给那些阔少公子,夸耀得意极了,一会儿把他颠起来,乐哈哈地说他是“未来的文学新星”,一会儿用哄孩子似的语气说:“五弟写得真好,真棒!四哥带去去吃糖好不好?”

他醒来的时候头昏昏胀胀的,只觉得接下来一定要好好琢磨,要真有装订成本的那一天,金廷芳少不得把书店扫空了,逢人就送,那他真的是不敢出门了。

餐桌上照样只有他一个人,金元唾弃了一下自个,真是的,时代好青年怎么能赖床?太不应该了!

但是太舒坦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己反驳自己。

饭后又窝在沙发上看报纸,哈欠连天的,门房领着人进来的时候仰着头张着大嘴巴,见到人赶紧捂住嘴,坐得端端正正的。

“什么事?”

来的是金廷芳的司机,说来接他回金府:

“今儿是分家的大日子,您不在怎么行?”

金元瞪圆溜眼睛,他要是在才叫人尴尬吧?

瞪圆了眼睛不想挪窝,可司机也强硬,大少爷嘱咐他一定要将人带回来,他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最后丢出去句:“您要是不回,我不好交代,四少在大少面前也不待好。”

金廷垣已经是压着怒火了,分家的大日子,四弟自个一个人了,问及五弟,也只插科打诨的来了句:“我来就成了,天这样冷,大哥咱们快进去吧!”

金元被他的心腹司机磨着,只能答应,但说要上楼换衣服,在公馆里不比外面,穿得暖和就行,要出门,他就换了件厚实的对襟马褂,好料子和今年的新棉花做的,裁缝还做了口袋,虽然和时下的样式不符,但他喜欢!能兜东西。

他还选了顶绅士帽戴上,只是和那种漂亮脸蛋放在一起看属实违和。

司机见他下楼来,穿得厚重却不臃肿,绿色长衫和红马褂衬得人和冬日的太阳一般,眼珠子也很灵,不禁在心底嘀咕,分家的日子,都穿得稳重有气势,五少爷这样看着就嫩,没什么阅历,就是分得了铺子,管事说不定还会看轻他。

他走在前边给金元挡着迎头的风,又想到有大少和四少在前边压着,五少爷就是享清福的命。

司机走得快,也是心里有点急,金元一出门就差点跳起来了,北风瑟瑟,真不是说着玩的,要不是司机在前面挡着,他怕是要被呼一脸面的风。

更别说那绅士帽,直接吹翻了,转了几个跟头,被小丫头稳稳抓在手里。

他只能摆摆手,表示不戴了,摆完手立刻缩回袖子里,像小老头子似的两袖揣在一起。

总算出了正门,司机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慢吞吞的抬起头,孙副官站门口,手弯里搭着一件狐皮白斗篷。

“金小少爷,风大,穿着暖和些。”

孙副官把斗篷递了过去,至于帮人披上的意思是半点没有,他们少帅什么样的霸道性子,他们自己人最是清楚。

“谢谢孙………”

金元说了三个字就闭上了嘴,风往嗓子里蹿,他抿紧嘴把斗篷披上,粉白小脸缩在帽兜里,对孙副官露出个笑来。

孙副官摇摇头,秋日萧瑟,金小少爷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勃发灵动:

“少帅问,您东西带上了吗?还记得怎么使吗?”

摸着兜里的枪,金元怪里怪气的翻白眼,孟非臣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连他带上枪都知道。

“北平城的事,就是少帅的事,没经过少帅同意,什么都做不了数。”

孙副官意有所指地说了句话,帮他合上车门。

司机噤声不敢说话,金元在后座嘀咕,还北平城的事就是孟非臣的事,人家的家事他难道还要掺上一手?

他可真神气!

金小少爷阴阳怪气了句,扭头看外边的街景,冬日走动的人少了,热闹却不减,和秋天那会儿是不一样的光景。

也是被闷久了,他觉得自己像没出过山的野猴子,看什么都新鲜:货郎吆喝得少了,多是敲铜锣,小孩子带着蒙古帽到处跑,好似一点不怕冷。

最让不能回神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骑着自行车,挂着公文包,似乎要去上班,在十字道,越过电车轨道的时候,起了妖风,那人被风一吹,趔趄两下,人带车子翻了。

他瞠目结舌,金廷芳还真没骗他,居然真的能把人吹翻了!!!

被这么个岔子乱了心神,他惴惴不安的小心脏可算稳了点。

到金府的车程不算近也不算远,刚好的时间,不知道金廷垣是不是也打量着可能以后有事回去的主意,不长不短的。

他看见门前的石狮子还有几分恍然,注意到守着的不止门房,零星候着几个记者,还有许多下人,都守着门,一副府里有大事的样子,巡得也勤。

被领着走进去的时候都有点被这架势震到了,北平城的富商这么多,金府只是分个家,这么大阵仗?

要他那三瓜两枣,都不用分,留着买棺材都费劲,哦,忘了,他连三瓜两枣都没有!

孟非臣倒是富得流油,就是路子有点野,他这样的正经人学不来。

金小少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琢磨着,绕到最后必要想到孟某人,大抵心里也是紧张,不自觉就想到这,心情才能放松点。

慢吞吞地到了正堂,红漆玻璃木门对着推开,冷风连着披白斗篷的俊秀少年一起送到堂内众人的眼里。

管事们是老江湖,虽然惊讶也不动声色,金廷海反应最大,色眯眯的打量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这样的大日子,什么都人能来了?”

金廷芳也惊诧得很,领着他落座,又反讽了一句:“这样的大日子,四哥倒是没有睡在楼子里起不来,真叫人稀奇!”

金小少爷愣愣地被拉着坐下。

好多人啊!

这么多人挤一块,把氧气都呼稀薄了!

他只粗一看。

人虽多却不乱,也排列得有顺序。

只见那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摆放着檀木方宫桌,金老爷坐在左侧的位置,耷拉着眼皮,病得没精气神,强撑着气势。

下方对放着六只檀木雕花官帽椅,两两间放着方正茶几,金廷垣坐在左侧第一位,依次是金二金三,轮到金廷芳,从右侧坐起。

管事们和仅有的几个族亲,则坐在两侧官帽椅后边,圆凳整齐排列着,越受看重的越靠前,共有五六十人,这还是没到齐呢。

至于金夫人和金家小姐们是不会出现在这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了几十年,这样的事还是不少。

“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金老爷沉着声说话,只是声音和风箱里挤出来的一样。

破锣嗓子。

金元在心里吐槽。

说一句还要咳上一声,听老登说话可真费劲。

他捧着下人上的热茶,一点没用心去听,滴溜着眼珠子到处张望,对上金老爷浑浊的眼珠子时僵住了了,那眼神很复杂,他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排斥。

摸了摸兜里的枪,才安定许多。

就是不知道这个土匪什么时候来打家劫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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