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迟来的追悔**
镇北王府的书房，依旧弥漫着沉水香冷冽的气息，却再也无法让萧煜感到往日的掌控与平静。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香消玉殒”已过去月余。最初的雷霆震怒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烦躁的空寂感。周管家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明暗力量，几乎将京城及周边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暗中悬下重赏，可那个名为柳云漪的女子，就如同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具顶替的无名女尸，查到最后也只指向城外混乱的流民聚集地，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
萧煜负手立在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四季常青的庭院，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比他记忆中瑶华在世时更加繁盛。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王府空了一块。不是物理上的缺失，而是一种……气息上的空洞。
他烦躁地转身，目光扫过书房。博古架上的珍玩依旧琳琅满目，墙上悬挂的前朝名画依旧价值连城，可他的视线却总会不自觉地飘向某个角落——那里曾经放着一张矮榻，柳云漪有时会被要求在那里为他磨墨，她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一个他从未真正在意过的影子。
可现在，这个影子不见了，他反而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他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想起她刚入府时，那双带着江南水汽的、清澈而怯生生的眼睛；想起她偷偷模仿瑶华举止时，那笨拙又努力的样子；想起她被罚跪雪地后，发着高烧，意识模糊时喃喃喊出的“娘亲”；想起她偶尔在无人处，对着窗外飞过的鸟雀，眼中流露出的、一闪而逝的向往……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如同细小的冰锥，一下下刺凿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留她在身边，仅仅因为她有几分像瑶华，是一个合格的替身，一个用以寄托哀思和发泄情绪的工具。他享受着她对自己的恐惧和顺从，享受着她作为“所有物”的绝对依附。
可如果……如果她真的仅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替身，为何在她“死后”，他会感到如此不适？为何这王府会显得如此空旷？为何瑶光阁里那属于瑶华的旧物，再也无法给他带来往日的慰藉，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
难道他碾碎的，不仅仅是一个替身？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愤怒。他怎么能对一个赝品产生除了“利用”之外的情绪？这简直是对瑶华的背叛！
“王爷，”周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暗线回报，南方几个水陆码头，近期并未发现形似……形似之人的踪迹。您看……”
“继续查！”萧煜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尖锐，“扩大范围！江南各州府，都给本王留意！本王就不信，她一个弱质女流，能飞天遁地不成！”
周管家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违逆，只得躬身应道：“是，老奴明白。”
萧煜看着他退下的背影，胸口一阵窒闷。他知道这很大概率是徒劳，对方手段高明，计划周详，绝非寻常之辈。可他不能停，一旦停下来，那无边的空虚和越来越清晰的、名为“悔意”的毒蛇，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
与此同时，在萧煜无法触及的阴影世界里，沈砚如同最精密的工匠，正在做最后的“清尾”工作。
他并未立刻离开京城范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他利用【路人甲之道】和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破绽的多个底层身份，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活跃在京城的三教九流之中。
他首先处理的是那条“人口失踪”的线。他没有灭口，那太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他只是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让那个掮客“意外”地得知，他运送的那位“亲戚”，其实牵扯到一桩京城权贵讳莫如深的隐秘，任何追查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同时，他匿名将一笔远超尾款的银子，送到了那掮客一个情妇的住处。
恩威并施，恐惧与利益双重驱动，足以让那个只认钱的掮客彻底闭嘴，甚至主动抹去一切与之相关的记忆和记录。
接着，是那辆用于接应的马车和车夫。马车被彻底拆解，木材当柴火烧掉，铁件投入了不同的熔炉。车夫则拿到了一笔足够他回乡买地置产的丰厚报酬，以及一个关于“招惹了不该惹的人”的严重警告。车夫本就是跑江湖的，深知其中的厉害，立刻带着家人远走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柳云漪可能留下的最后痕迹——那身被她换下的水蓝色留仙裙，早已在破庙的火堆中化为了灰烬，连同上面可能存在的任何属于王府的印记。
沈砚甚至利用【能量感知】和心神暗示，再次“偶遇”了当初那几个一起住在马厩的马奴，在他们模糊的记忆里，进一步巩固了“阿丑”那个夜晚一直在马厩睡觉、鼾声如雷的印象。
他像一位最高明的清洁师，耐心而细致地擦拭着“金蝉脱壳”计划可能留下的每一枚指纹，每一处痕迹。所有的线索，都被引向虚无，或被巧妙地扭曲成符合“邪祟作祟”或“神秘势力插手”的怪谈。
确保万无一失。
当他做完这一切，站在京城外某座荒山的山顶，遥望远处那座依旧灯火辉煌、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阴霾中的镇北王府时，他的眼神平静无波。
萧煜的追悔，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柳云漪的新生，是她应得的解脱。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并未响起，但他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因为一个“路人甲”命运的根本性扭转，那原本紧绷的、趋于崩溃的“剧情力量”，似乎缓和了一丝。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坚韧、更真实的生机，在遥远的江南水乡，悄然萌发。
他转身，没入身后的黑暗，如同从未出现过。
王府之内，萧煜独自饮下一杯冷酒，那酒液苦涩无比，竟让他品出了一丝……孤独的滋味。他望着瑶光阁的方向，第一次发现，那里面住着的，或许从来都不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子。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华丽的王府依旧夜夜笙歌（至少表面如此），权势依旧煊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个角落，已经永远地空了下去，再也填不满了。而那迟来的追悔，如同附骨之疽，将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伴随他很久，很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府里的气氛愈发诡异。下人们行走间都踮着脚尖，说话声压得极低，生怕哪一点动静不合时宜，触怒了阴晴不定的王爷。萧煜将自己关在书房或瑶光阁的时间越来越长，拒绝见客，连朝堂之事也多半推给了幕僚处理。
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可琼浆玉液入口，只剩下满嘴苦涩。他召来乐师演奏谢瑶华生前最爱的曲子，可那熟悉的旋律如今听来却无比刺耳，总是不合时宜地穿插进另一支舞的影子——那支不属于瑶华，带着江南韵味和诀别意味的祈福舞。
他开始失眠，每每闭上眼，就是柳云漪最后倒下的身影，和她那双曾经只会盛满恐惧、后来却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无声地拷问。
周管家送来的调查结果千篇一律：毫无进展。每一次禀报，都像是在萧煜心头的焦躁上再添一把干柴。他甚至开始怀疑周管家是否办事不力，是否暗中隐瞒了什么，几次三番厉声斥责，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也日渐憔悴，胆战心惊。
这一日，午后闷雷滚动，眼看一场暴雨将至。萧煜鬼使神差地，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走进了柳云漪曾经居住的院落。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负责打扫的侍女也只是例行公事，院中透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曾经精心打理的花草因疏于照料而显得有些凌乱，那株她日日相对的枯梅，在灰暗的天色下更显颓败。
他推开正房的门，灰尘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中飞舞。房间里的布置依旧保持着原样，华丽却空洞。梳妆台上，那些他赏赐下来的、价值不菲的金银珠翠原封不动地放着，蒙着一层薄灰。衣柜里，挂满了按照谢瑶华喜好定制的华服，一件件，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属于“柳云漪”本身的痕迹。她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华丽戏服的偶人，按照他设定的剧本，演完了她短暂而压抑的一生。
萧煜胸口堵得发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转身，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极度不适的地方。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脚步却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绊了一下。柜门因震动弹开了一条缝隙。
他本不欲理会，目光却无意中瞥见缝隙里似乎有一抹与周围华贵陈设格格不入的、极其素雅的淡青色。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脚步，蹲下身，拉开了那个矮柜。
柜子里很空，只放着几件叠放整齐的、料子普通的旧衣裙，看样式和质地，绝非王府之物，更像是民间寻常女子所穿。在这些旧衣物上面，放着一个扁平的、用普通桐木制成的盒子。
萧煜皱紧眉头，拿起木盒。盒子没有上锁，他轻易地打开了。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情笺，只有几样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一束早已干枯、颜色发暗的桂花，被一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系着，依稀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残存的甜香。
几片压得平整的、江南常见的红叶。
还有一方素白的绢帕，帕角用细密的针脚，绣着一簇极小的、迎风摇曳的兰草。那兰草绣得并不十分精致，却透着一种生动的、不屈的韧性。
在这些东西下面，压着一本薄薄的、页面泛黄的旧书。萧煜拿起一看，是一本坊间流传的、再普通不过的《江南风物志》。
他随手翻开书页，里面并没有批注，只是在记载着江南四季景致、民俗节庆的地方，被人用指甲，轻轻地、反复地划下过痕迹。尤其是在描述春日踏青、秋日赏桂、以及那些关于“家”、“团圆”字眼的段落旁，那指甲的划痕尤为深刻，几乎要透破纸背。
萧煜的手指僵住了。
他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他被对瑶华的思念折磨、或是因朝务繁忙而忽略她的深夜里，那个被他视作影子的女子，是如何独自蜷缩在这冰冷的宫殿一角，就着昏黄的灯火，摩挲着这些来自故乡的、微不足道的念想，是如何透过这书本上枯燥的文字，去遥望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山水，去咀嚼那份她再也无法拥有的、属于平凡人家的温暖。
那束干枯的桂花，那几片江南的红叶，那方绣着兰草的帕子……这一切，都与谢瑶华无关。谢瑶华爱的是冷艳的梅花，是高雅的琴棋书画，绝不是这些带着泥土气息和烟火味的、属于“柳云漪”自己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她是一张白纸，任由他涂抹上瑶华的色彩。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这张纸上，原来早就写满了属于她自己的、细小而坚韧的字迹。只是他从未低头，从未愿意去看一眼。
那些被他斥为“庸俗”、“上不得台面”的江南口音，那些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平凡生活的向往，那些她藏在眼底、不敢让他看到的委屈和渴望……原来，从来都不是伪装，而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他碾碎的，不仅仅是一个替身。
他碾碎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喜怒哀乐、有着故乡和期盼的女子。
“砰！”
木盒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干枯的桂花散落出来，那本《江南风物志》也摊开在地上，露出里面被指甲划得密密麻麻的页面。
萧煜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悔恨，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比得知瑶华死讯时，更加刺痛，更加难以忍受。
瑶华的死，是命运无常，是意外，他可以将所有痛苦转化为偏执的思念和愤怒。
可柳云漪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日复一日的冷漠、苛责、精神摧残，将她逼上了绝路！甚至她的逃离，都是对他暴政最无声、却也最响亮的控诉！
他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对瑶华的深情幻梦里，用折磨一个无辜女子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痛苦”。如今梦醒了，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由偏执和残忍构筑的废墟上，双手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污。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和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冲刷尽这世间的所有污浊与罪恶。
萧煜颓然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框，望着散落一地的、属于柳云漪的微小世界，第一次，在这个华丽而冰冷的王府里，流下了滚烫的、名为追悔的泪水。
可惜，太迟了。
雨下得再大，也洗不净他心头的尘埃，更唤不回那个早已远在江南烟雨中，获得新生的灵魂。
王府依旧华丽，却从内里，开始腐朽。而那迟来的追悔，将如同这连绵的阴雨，漫长而潮湿，浸透他此后每一个孤寂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