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律院那间最大的研习室内，此刻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几十名从宫内各处选拔出来的“速记班”学员，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坐在小杌子上，眼睛瞪得溜圆，神情肃穆得如同参加殿试。
只是他们面前摊开的，并非圣贤书或乐谱，而是一张张画风清奇、笔墨未干的——表情包临摹稿。
有线条扭曲的【狗头】，有泪珠夸张的【笑哭】，还有模仿北狄风格、戴着皮帽的【冲鸭改良版】。
周墨宣背着手，在学员中间踱步，花白的眉毛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张张临摹稿，不时发出不满的冷哼。
“歪了！线条软绵无力！如何传达得出讥诮之神韵？”
“此泪珠滑落之弧度，太过刻意！悲喜交加之意，贵在自然！”
“还有这个！北狄皮帽是这般画的吗？要粗犷！要豪迈！眼神要睥睨！睥睨懂吗？！”
小学员们被训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捏着笔，对着那些鬼画符，愁眉苦脸。
他们本是凭着记性好、耳朵灵被选入速记班，本以为学的是如何更快更准地记录Rap圣旨、朝会议论，谁知道被院长抓来天天画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儿！
这比听周老即兴创作长篇Rap汇报还要难啊！
江屿白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尽量让自己变成一根柱子。
他被周墨宣“扣”在音律院已经快三天了，美其名曰“技术指导”，实则就是逼着他对着那些表情包胡编乱造所谓的“创作理念”和“情绪韵律法则”。
他感觉自己快被榨干了，肚子里那点关于现代网络文化的存货早就抖落干净了，现在全凭一口仙气瞎扯。
“江大人。”周墨宣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耳边响起。
江屿白一个激灵，赶紧站直：“下官在！”
周墨宣拿起一张学员临摹的【地铁老人看手机.jpg】，眉头拧成了疙瘩：“你昨日说，此表情之精髓，在于眉头褶皱与嘴角下撇之‘微妙平衡’，方能传达出七分困惑三分嫌弃…为何此子画得如此…如此苦大仇深？倒像是吃了馊饭？”
江屿白看着那张把老人画得如同怨鬼附体般的临摹稿，嘴角抽了抽。
他能怎么说？说这学员可能天生抽象派？
“回大人…此…此乃力度把握稍有偏差…需多加练习，揣摩其中‘微妙’二字…”他硬着头皮瞎掰。
周墨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敷衍的回答不甚满意，但眼下也找不到更懂行的人，只好哼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向那些抓耳挠腮的学员。
就在这时，研习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福顺公公侧身进来，对着周墨宣和江屿白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福公公，何事？”周墨宣问道，语气还有些沉浸在表情包分析里的不耐。
福顺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想笑又拼命忍住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周老，江大人，陛下…陛下有请。”
“陛下？”周墨宣一愣，“可是为了北狄反馈表情包一事？”他下意识觉得陛下是着急要“正统天朝表情”去跟北狄打擂台。
福顺摇摇头，表情更加微妙：“非也…陛下是看了这几日速记班整理送去的…‘微表情备注’奏折摘要…”
“微表情备注？”江屿白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墨宣也是一脸茫然：“什么备注？”
福顺看了看左右，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就是前几日，江大人您不是跟学员们胡诌…呃…讲授那‘情绪韵律’时，顺嘴提过一句，说察言观色，亦可从官员奏事时的‘微表情’窥见其真实心绪…比如皱眉可能心虚，眼神闪烁或许夸张，嘴角微扬可能藏着干货…”
江屿白想起来了！
他当时被学员们问得头大，为了转移话题，确实瞎扯过几句微心理学的东西，纯粹是为了糊弄小孩儿啊！
难道…
福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结果有几个机灵孩子…真把这话听进去了！这几日轮值御前速记，不光记话，还偷偷观察各位大人的脸色，在自己速记的稿子旁边，用朱笔标了些小记号！”
“什么‘疑似心虚’、‘过度夸张’、‘重点干货’…还有画个小眼睛表示‘眼神乱瞟’，画个撇嘴表示‘言不由衷’…”
周墨宣听得目瞪口呆：“胡闹！简直是胡闹！此等儿戏之举，岂能附于奏事记录之上？！”
福顺的表情却变得有些精彩：“起初陛下看了也是哭笑不得，觉得荒唐。可后来…后来陛下发现，那些标了‘重点干货’和‘疑似心虚’的备注…竟…竟十有八九说得极准！”
“尤其是今日上午，李尚书汇报漕运修缮款项时，速记学员在旁边标了个‘眼神闪烁，提及银两数目时声调微升’，陛下当时留了心，下午让户部暗查，果然发现其中一笔账目有问题！”
周墨宣：“！！！”
江屿白：“！！！”
这也可以？！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福顺看着两人震惊的表情，忍着笑道：“陛下方才批阅奏折时，看着那些带‘微表情备注’的摘要，龙颜大悦，说了句‘此等备注，比那暴漫更得朕心！’，特命咱家来请二位过去，说是…要商议将此法推广之事。”
周墨宣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表情包还没研究明白，这又来个“微表情备注”？
还陛下更满意？
这世界变化太快，他这把老骨头快要跟不上了！
江屿白则是背后冷汗直冒。
完了，这下捅的娄子更大了！
他随口胡诌的东西，居然被陛下当真了，还要推广？
这要是让那些文武百官知道，他们奏事时不仅有人记录，还有人专门盯着他们的脸分析微表情写备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各位大人用眼神凌迟处死的未来了！
两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跟着福顺来到了御书房。
赵衍正拿着一份奏折，看得津津有味，嘴角还带着笑意。
见到他们进来，赵衍放下奏折，指着上面一行小字笑道：“周爱卿，江爱卿，你们来看看这个。”
两人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份关于春耕准备的奏折摘要旁边，用朱笔写着一行小字：“王大人汇报时嘴角持续上扬，似对今年收成极有信心，然提及虫害防治时，有短暂抿唇动作。”
下面还有另一个笔迹的补充：“补充：王大人家中田产颇丰，或与信心有关。抿唇动作或为担忧，建议关注其后续防治方案落实。”
周墨宣看得胡子直抖：“这…这…窥探臣工心绪，非君子所为！陛下，此风不可长啊！”
赵衍却不以为然，反而笑道：“周爱卿此言差矣。朕倒觉得，此等备注，能让朕更清晰地知悉臣工所言是发自肺腑，还是言不由衷；是胸有成竹，还是心中没底。于决策而言，大有裨益！”
他看向江屿白，眼中带着赞赏：“江爱卿，你倒是总能给朕惊喜。这‘微表情观测’之法，也是你那‘极简意念传达术’的一部分？”
江屿白头皮发麻，赶紧摆手：“陛下谬赞！臣…臣只是随口一提，当不得真！此等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诶！”赵衍打断他，“有用便是好法子！朕觉得甚好！”
他兴致勃勃地对福顺道：“传朕旨意，速记班新增‘察言观色’训练科目！让江爱卿…呃，让音律院选派精于观察者，好生教导这些学员，如何更精准地捕捉奏事官员的细微神态！”
“日后御前记录，皆可附上此类备注！但要隐晦些，用些只有朕能看懂的符号即可。”
周墨宣还想再劝：“陛下！如此一来，臣工奏事时岂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有碍畅所欲言啊！”
赵衍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若心中无鬼，坦荡无私，又何惧他人观察？若是心怀鬼胎，言语夸大，朕早日洞察，岂非社稷之福？”
周墨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手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屿白更是叫苦不迭，这差事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他哪懂什么微表情啊！
“陛下…臣…臣对此道实在…”他想推辞。
赵衍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道：“江爱卿就不必过谦了。此事便这么定了。周爱卿，你音律院负责遴选教授人选，务必尽快将此事落实。”
圣意已决，无可更改。
两人只能躬身领旨，心情复杂地退出了御书房。
走出老远，周墨宣才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着江屿白，长长叹了口气：“江屿白啊江屿白，你说你…唉！”
他摇摇头，背着手，步履沉重地往音律院走去，背影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担忧。
江屿白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点歪了技能树的玩家，一不小心把整个服务器的画风都带跑偏了。
现在好了，不仅要教画表情包，还要教人怎么盯着别人的脸做阅读理解！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打算去旧档库对着那块依旧装死的板砖吐吐苦水。
刚走到旧档库附近，就看见几个速记班的小学员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
“真的假的？陛下真夸咱们了？”
“那还有假！福公公亲口说的！说陛下觉得咱们标的备注有用！”
“太好了！那我明天可得更仔细点观察！刘御史每次弹劾人时，左边眉毛都会跳一下！”
“还有张尚书，一说‘这个嘛’就开始捻手指，肯定是在想怎么糊弄！”
“快记下来快记下来！这都是重点！”
江屿白听着他们的议论，感觉眼前一阵发黑。
这帮孩子…已经无师自通地开始建立“微表情数据库”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各位大臣上朝前不仅要背诵奏折，还要对着镜子练习控制面部肌肉，防止被速记班的小崽子们看出破绽的“美好”景象了。
他生无可恋地推开旧档库的门，只想一个人静静。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刚走进旧档库，还没来得及关门，一个小太监就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江大人！江大人！留步！”
江屿白心里一紧，又有啥事？
小太监将锦盒递给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江大人，这是北狄使者托人送来的，指名要交给您。”
“交给我的？”江屿白一愣，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
他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一块品相极好、通体剔透的白色美玉！
玉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
【闻江大人乃“神图”之源，特献美玉一块，聊表敬意。望得空指点一二，吾等欲创“狄版微信”，亟待大师助力。】
狄版微信？！
江屿白看着那四个字，手一抖，锦盒差点掉在地上。
这又是什么鬼？！
北狄人到底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词儿？！
他感觉自己快要跟不上这崩坏的节奏了。
而就在这时，角落的矿石堆里，那块黑屏的板砖，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
又闪了一下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