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清水乡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激起了层层涟漪。那张盖着县委组织部红头印章的传真文件，纸页温热，字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严肃。
“对您，进行全面考察。”
这几个字，在林望的瞳孔中被放大了。他接过文件，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纤维质感，周围挖掘机的轰鸣、工人们的号子声，在这一刻仿佛都隔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王凯头顶那枚剧烈闪烁的[激动]标签，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而涨红的脸。他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林乡长应得的荣誉。但在林望眼中，这更像是一张考卷，一张提前发下、却不知题目深浅的考卷。
他没有王凯那样的激动，心中反而沉静得有些异常。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波澜不惊，但水面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他知道，这所谓的“干部考察机制”，既是通往更高平台的阶梯，也可能是稍有不慎便会跌落的悬崖。
“知道了。”林望将文件折好，放进上衣口袋，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工地上你多盯着点，安全是第一位，不能因为任何事分心。我回乡里一趟。”
他转身走向那辆破旧的桑塔纳，步履依旧沉稳。周围的工人、乡干部们已经从王凯的只言片语和那份文件的阵仗中猜到了几分，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复杂而多样。林望的图谱系统里，[羡慕]、[敬佩]、[好奇]的标签此起彼伏，像一片五颜六色的光点。当然，也夹杂着几枚藏在人群角落里，一闪而逝的[嫉妒]。
车子驶离工地，卷起的黄土尚未落下，消息便已插上翅膀，飞速传回了乡政府大院。
当林望推开自己办公室门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大院的气氛都变了。空气里多了一种微妙的紧张感。走廊里，平日里懒散的干部们，此刻都坐得笔直，说话声也压低了八度。看到林望，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有热情得过分的笑，有欲言又止的探询，还有一些人，只是远远地点点头，眼神却在他身上逡巡不去。
林望的目光扫过，那些人头顶的[巴结]、[试探]、[观望]标签，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官场浮世绘。
他没有理会这些，只是安静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他需要静一静，不是因为紧张，而是需要在大考来临之前，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人，在脑海中重新梳理一遍。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建国。
果不其然，他将视野穿透墙壁，看到斜对面的书记办公室里，刘建国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头顶的[嫉妒]标签，已经从之前的暗红色，变成了刺眼的猩红色，几乎要滴出血来。而另一枚[焦虑]的标签，则像心电图一样，剧烈地跳动着，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林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他知道，刘建国绝不会坐以待毙。这位在清水乡盘踞多年的老书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这个“外来户”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一场无声的战争，即将打响。
下午三点，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在一众破旧的吉普和桑塔纳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了乡政府大院。这辆车擦得锃亮，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权威的宣示。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两名穿着白衬衫、神情严肃的年轻干部，他们动作麻利地拉开后座车门。接着，一个五十多岁、身形清瘦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夹杂着些许银丝，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静，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前来迎接的乡干部们，却又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做过多停留。
林望站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头顶的标签。
没有[官威]，没有[敷衍]，只有两枚清晰而稳定的标签——[公正]与[观察]。
这就是县委组织部这次派来的考察组组长，副部长周正。
林望的心微微一沉，随即又安定下来。这个标签组合告诉他，这是一位极其难缠的对手，任何弄虚作假、花言巧语在他面前都可能弄巧成拙。但同时，这也意味着，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较量，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无需畏惧。
刘建国作为乡，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伸出双手：“周部长，欢迎欢迎！欢迎您莅临清水乡指导工作！”
周正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指尖，便松开了手，语气平淡无波：“刘书记，我们是来考察的，不是来指导的。带我们去会议室吧，开个短会，宣布一下纪律。”
刘建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他头顶的[尴尬]标签亮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怨恨]所覆盖。
简短的碰头会上，小小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正坐在主位，开门见山：“同志们，根据市委的最新指示精神，县委决定，启动新一轮的优秀年轻干部考察工作。这次考察，不走过场，不听汇报，注重实际，注重民意。我们考察组在清水乡的这段时间，会通过个别谈话、实地走访、查阅资料等多种形式，对林望同志进行全方位、立体式的考察。”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我强调几点纪律。”周正的目光扫过全场，“第一，任何人不得干扰考察组工作，不得私下接触考察组成员；第二，所有谈话内容，必须实事求是，谁谈话，谁负责；第三，严禁打击报复提供情况的干部群众。一旦发现，从严处理。”
他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林望静静地坐着，他能看到，刘建国的双手在桌子底下，已经悄悄攥成了拳头。
会议的最后，周正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望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正视林望。
“林望同志。”
“到。”林望站起身。
“我来的时候，路过下河村，在村口的公示栏上，看到了修路占地的补偿明细。”周正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一份报告，“其中有一户，叫王二牛，补偿金额是三千五百四十元。你现在能告诉我，这个数字，具体是怎么算出来的吗？”
问题一出，满座皆惊。
谁也没想到，考察组长会问得如此具体，具体到一户人家的一个数字。这根本不在任何准备好的汇报材料里。刘建国的嘴角，已经不易察觉地向上勾起了一丝，他头顶的[幸灾乐祸]标签悄然浮现。王凯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然而，林望却很平静。
他没有丝毫迟疑，清晰地回答道：“报告周部长。王二牛家，此次修路共占用耕地零点三亩，按照每亩八百元的标准，补偿二百四十元。占用菜地零点一五亩，每亩一千元标准，补偿一百五十元。需要迁移他家祖坟一座，补偿标准一千二百元。另外，路边需要砍伐他家成年杨树五棵，每棵补偿一百五十元，合计七百五十元；砍伐泡桐树七棵，每棵补偿一百元，合计七百元。总计：240 + 150 + 1200 + 750 + 700 = 3040元。”
林望顿了一下，补充道：“您看到的3540元，是加上了乡里为他家申请的500元困难户临时补助，因为他妻子常年患病。这笔补助，不计入征地补偿款，是单独列支的。”
他一口气说完，不带一个磕绊，数字清晰，条理分明。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刘建国嘴角的笑意僵住了，那枚[幸灾乐祸]的标签，像是被泼了冷水的火星，迅速熄灭。
周正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些微的波动。他看着林望，那枚[观察]的标签，亮度增加了几分，旁边，一枚极淡的[赞许]标签，若隐若现。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
“好，今天的短会就到这里。从明天开始，我们正式开始谈话。”周正站起身，宣布散会。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对刘建国说：“我们想先从班子成员开始了解情况。”
他的目光在刘建国和林望之间扫了一下，最后定格在刘建国身上。
“刘书记，你作为清水乡的班长，对班子和干部队伍最了解。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就从你开始吧。”
话音落下，周正带着考察组的人，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林望清晰地看到，刘建国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他头顶那枚[焦虑]的标签，在这一刻猛烈地膨胀、闪烁，而在它的旁边，一枚代表着阴暗与算计的、全新的标签，正在破土而出，缓缓成型——
[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