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后的日子，周正的工作节奏如常。他依旧按时处理公文流转，校对会议材料，参与处室业务研讨，仿佛那个关于林州挂职的谈话从未发生。但李建国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有时是无声的赞许，有时是隐隐的关切。处里其他人也察觉到一丝异样，但没人点破。省委机关就是这样，有些事，不到正式文件下发，永远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
一周后的下午，李建国再次把周正叫进办公室，关上了门。他神情郑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盖着省委组织部红色印章的文件，递了过来。“小周，正式通知下来了。经省委组织部研究，并报省委主要领导同意，决定选派你赴林州市挂职锻炼，为期两年。职务是林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协助市长分管工业经济、信息化、安全生产、环境保护工作。这是任命文件。”
周正双手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纸，目光扫过上面的铅字。林州市副市长（挂职）。他的级别依旧是副科级，但职务已是副处级实职。低职高挂，组织意图明确。
“时间很紧，”李建国语气严肃，“文件要求下周一到林州市委组织部报到。你手头的工作，今天和明天必须完成交接。我已经和副处长打过招呼，他会接手你目前负责的所有文件和项目。”他顿了顿，看着周正年轻却沉稳的脸，“林州的情况，你多少有些了解，困难多，矛盾集中。去了以后，第一要务是沉下去，多听多看多调研，不要急于表态，更不要轻易下结论。安全这根弦，时刻要绷紧。遇到拿不准的事，多请示汇报。省委办公厅是你的娘家，随时保持联系。”
“谢谢处长。”周正将任命文件收好，挺直腰背，“我一定牢记您的嘱咐，尽快熟悉情况，扎实工作，不给办公厅丢脸。”
“好。”李建国站起身，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周正的手，“放手去干，但也务必谨慎。组织上派你去，是信任，也是考验。”
回到大办公室，周正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文件柜和工作电脑。他把未完成的文件按紧急程度分类标注，注明注意事项；将正在进行中的项目资料整理成册，详细标注进度和下一步计划；将调研笔记和重要数据备份到指定位置，清除个人电脑里的所有非工作信息。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符合保密规定。
处里的同事陆续围了过来。副处长王涛拍着周正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行啊小周，这一竿子直接扎到地方上当市领导了！林州那地方，听说水有点深，下去可得稳着点。”老科员张姐则是满脸关切：“小周，下去管安全？那可是个雷区，千万小心啊。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其他同事也纷纷送上祝福和提醒。气氛有些复杂，有羡慕，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周正一一回应，态度谦逊而诚恳，感谢大家的关心和帮助。
下班时间早过了，周正才将最后一个整理好的文件盒交给接手的同事，签好交接清单。他环顾这间熟悉的办公室，灯光下整齐排列的办公桌，空气中淡淡的油墨和纸张气味。这里是他政治生涯的起点。他深吸一口气，关掉电脑，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里面除了个人物品，只有那份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任命文件。
回到省城租住的公寓，夜色已深。周正简单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放进一个不大的行李箱。他知道，更具体的东西，到了林州再置办不迟。他拿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通讯录里，“父亲”一栏静静地躺着。他略一沉吟，拨通了那个很少拨打的号码。
电话接通，背景很安静。一个沉稳平和的声音传来：“小正？”
“爸，是我。”周正的声音很平静，“组织上定了，我去林州挂职副市长，分管工口和安监环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嗯，知道了。林州情况复杂，经济结构单一，历史包袱重，安全生产和环保压力很大。下去以后，记住三点：一是摆正位置，你是去协助市长工作的，多请示多汇报；二是深入实际，真正把情况摸透，不要被汇报材料蒙住眼睛；三是，”父亲周秉国的声音微微加重，“安全第一，包括工作安全，也包括你自身安全。遇事冷静，三思后行。少说多看，多听多想。”
“我记住了，爸。”周正回答。
“嗯，去吧。”周秉国没有多余的嘱咐，语气依旧平和，“沉住气。”
“好。”周正挂断电话。父亲的话语简洁直接，没有温情脉脉，却透着最核心的关切和提点。他知道，父亲的位置决定了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周日傍晚，周正独自一人登上了开往林州的绿皮火车。省委办公厅没有安排人员送行，这是规矩。他买的是软卧下铺，车厢里人不多。他放好简单的行李，坐在窗边。窗外，省城璀璨的灯火飞速倒退，渐渐被无边的田野和稀疏的村落灯火取代。铁轨撞击声单调而规律，车厢轻轻摇晃。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面是他近期收集整理的关于林州的资料剪报和数据摘要。林州，典型的资源型城市，曾因丰富的煤炭资源风光一时。但随着资源枯竭、环保政策收紧和产业结构单一，经济连年下滑，财政吃紧，失业率上升，安全生产事故频发，环保欠账严重。报纸上的报道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沉重的衰败感。他需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
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周正合上笔记本，靠在铺位上，闭目养神，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分管工业、安监、环保——这三块在林州都是烫手的山芋。工业凋敝，安监压力如山，环保问题积重难返。他想起父亲的话：“少说多看，多听多想。”也想起李建国的叮嘱：“沉下去，安全第一。”
周一清晨，火车准点驶入林州站。站台老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周正提着行李箱走出出站口。一个穿着半旧夹克、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是周市长吧？您好您好！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小陈，陈卫国。领导派我来接您。”他身后停着一辆半新的黑色帕萨特轿车。
“辛苦了，陈师傅。”周正点点头，没有过多寒暄。
“应该的应该的，周市长请上车。”陈卫国连忙接过周正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又殷勤地拉开后车门。
车子驶出车站，汇入林州清晨的车流。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灰扑扑的，不少店铺挂着转让的牌子。行人的步伐似乎也带着一种疲惫感。天空灰蒙蒙的，远处几根巨大的烟囱正冒着灰白色的烟柱。陈卫国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介绍着经过的主要街道和地标，语气里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复杂情绪，既想展示，又难掩萧条。
车子拐过几个路口，一栋灰白色、略显陈旧的九层大楼出现在眼前，楼顶竖着巨大的红色大字：林州市人民政府。大楼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停着一些公务车辆。门卫看到车牌，迅速放行。
“周市长，到了。”陈卫国将车稳稳停在主楼台阶前，迅速下车为周正拉开车门。
周正下车，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象征着林州最高行政权力的大楼。它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透着一股沉重的气息。他知道，新的征程，从这里才算真正开始。他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迈步踏上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