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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炭火烧的正旺,通红的木炭琵琶作响。

楚潇潇面上不露分毫,继续沿着最开始的思路询问道:

“斥候深入险地,传递消息,确认彼此身份乃是关键,关乎生死,亦关乎情报真伪,昔日楚都督在时,听闻其斥候营有一整套独特的信息传递和确认身份之方法,不仅严谨周密,而且形式多样,经常亦有多重确认之秘法,以确保情报不被敌人截获或冒充,不知这些旧例,如今可还在沿用否?”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到了内心中某些已经尘封已久的记忆。

沈括猛地抬起头,看了楚潇潇一眼,眼神中迅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眼前这位身着深青色官服,身姿挺拔坐在主位上,面容沉静,眼神凌厉的年轻女官,那张脸…明明是非常陌生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可…可不知为何,那眉宇间的神态,还有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射出的两道目光,竟让他感觉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不!

不对!

不仅仅是见过…

那种感觉,这个眼神,更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时常感受到的一种…神态…

他一时怔在了当场,竟忘了立刻回话。

这短暂的沉默在帐中显得格外突兀,安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

“嗯?沈校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楚潇潇发出一个轻声的疑问,将这份紧张的沉寂瞬间打破。

她自然注意到了沈括片刻内的失神,心中不由得一紧。

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沈括猛然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急忙看向四周,发现并未有人注意到他刚刚异常的反应,这才稍松一口气。

但随即他又垂下了眼帘,掩去某种的惊疑之色,重新摆出一副似乎不愿意提及此事,只不过碍于钦差面子不得不说的姿态。

“大人明鉴,楚都督当年确曾立下严规,除了狼烟讯号、飞鸽传书这等寻常手段,还有诸如特定的鸟鸣接头、密文书写、玉璧怀信等特殊手段,部分仍在沿用…”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但有些…因时移世易,也已做了部分调整。”

他的回答十分谨慎,虽言明改变,但并未详述具体有哪些调整。

心神明显无法集中在问答之上,楚潇潇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在他心底萦绕,久久盘旋不去。

然而,楚潇潇在这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注意到,当沈括提及“楚都督”三个字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郭荣,端茶的右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虽然很快便恢复了自然,但那瞬间的停顿并未逃过她这双敏锐的眼睛。

韩猛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眼神缓缓从魏铭臻身上移到了面前的郭荣,似乎在征求他的指令。

“调整亦是常理,毕竟兵无常势,边关战局稍纵即逝,一直固守原有的方法,自然不可能在瞬息万变的时局中灵活展开…”楚潇潇点头以示理解,但开口的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指向了更深处。

“除了这些传递情报讯息的方法,本使亦曾翻阅过些许旧档,卷宗中每每提及边军作战,尤其是常常需要孤身犯险,乃至改换装束深入敌后的这一类斥候或暗探,为了在混乱中或必要时确认彼此身份,保证情报的准确性,同时也为了万一发生意外,家人和同袍能够认出自己,似乎…会在身上留下一些不易察觉的标志?”

她的一番话轻缓而柔声,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这道尘封了十年之久的大门。

此言一出,帐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沈括闻言瞬间僵在了那里,瞪着一对充满诧异的眼睛缓缓看向楚潇潇。

脸上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明白这位看着十分年轻的大理寺女官,为何会对斥候营这些近乎隐秘的旧规如此了解?

这些情形,甚至连当年同属凉州卫军中的同僚都不甚清楚。

方才说的“翻阅旧档”…可据他所知,此乃为楚雄都督独创,除凉州卫之外,朝廷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也推行此法。

并且,楚都督也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知晓,所以…朝廷九寺五监的卷宗中是绝不会出现这类记载的。

她…她说话时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问话的方式,甚至表情、动作、咬字的重音…这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李宪这时也放下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玉佩,双眸中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将目光不停地在楚潇潇和沈括之间逡巡。

郭荣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打断两人之间的问询。

但当看到李宪那两道不善的目光后,最终只是默默地将茶盏端起,呷了一口茶水,眼神在火盆的映衬下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至于魏铭臻和韩猛,两人则依旧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气势,丝毫没有因为楚潇潇这一番话而干扰。

沈括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放在膝盖上的一双饱经沧桑的大手紧紧攥着,汗珠从鬓角缓缓滑落,似乎一直在内心中挣扎。

而楚潇潇此刻脸上十分平静,默默地等待着沈括的回应,但心脏却兀地砰砰直跳。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对外掩饰的平静之下,是如何的波涛汹涌。

她几乎能预感到沈括即将说出的答案…与自己所知,心中所想,差别无二。

那答案将是对她之前所有对本案推测的关键印证,甚至是确凿证据。

最终,沈括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非常低,“大人所言不虚…”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楚潇潇能感觉的到他心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是这番话在心中憋闷了许久,也似是为楚都督和当年的同袍正名。

“楚都督当年…为以防万一,确实曾定下了规矩…”

他顿了顿,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目光再次看向楚潇潇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清冷面容,试图从上面找到更多佐证,来证明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缓缓张口,似在回忆当年楚雄都督的口吻,

“凡我凉州卫斥候营正式入籍者,皆需…需在左腿小腿外侧,烙上一个印记,此印记终身不褪,这便是诸位今后身份的象征,也是你们踏入敌营后,相互辨识的证据…”

“什么印记?可否为本使形容一下?”楚潇潇出言追问道,声音虽然平稳,但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只有掌心中传来阵阵刺痛,才能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

现在的她,不能流露出半分的不对劲,旁边那一双老谋深算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沈括仰着头,目光直视楚潇潇,好像要通过这一个最后的答案,确认什么。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主位,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一…尊…虎…头…”

果然不出所料!

虎头这两个字从沈括嘴里说出的时候,犹如一道惊雷,在楚潇潇的脑海中炸响开来。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汇集到了一个点。

“野狼坳”那具杀手尸体的左腿上,那一片在阳光照射和平视尸体皮肤的角度观察下发现的区域,上面模糊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某种轮廓的淡白色烙印,正是虎头!

那些训练有素,手段狠辣,身着赤红色夜行衣,形如鬼魅一般伏击她们的杀手,果然有凉州卫斥候营的人。

他们都是父亲当年倾注心血,耗费多年才组建起来,本该用于保家卫国的铁血精锐。

如今却成了那个所谓“血衣堂”的爪牙,成为了他们残害百姓,为了掩盖真相不惜刺杀朝廷命官的屠刀。

她的心中隐隐作痛,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情,竟会出现在父亲当年的旧部身上。

身体开始慢慢颤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想要立刻冲下去抓住沈括的胳膊问他:

“沈叔叔,你看清楚,是我,我是潇潇,那个当年在校场抱在怀里的潇潇,父亲当年到底发现了什么?国荣又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的肉,更重的痛感从口中传来,嘴里甚至已经可以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味。

这钻心的痛楚让她澎湃的心绪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不能,绝对不能。

此刻一旦相认,非但问不出真相,反而会立刻将沈括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郭荣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知晓内情的“楚雄旧部”。

更甚者,极有可能会彻底打草惊蛇,让线索彻底断掉,甚至会让这头本就处于惊慌之下的猛兽萌生杀意,连同自己和李宪,一个都跑不了。

她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显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虎头烙印?啧啧啧,果然构思巧妙,既不易被敌人发觉,又能在必要或紧急情况下快速辨认同袍,当真是个好办法…”

紧接着,她将话题转向了现在,“不过…沈校尉,此制,如今营中是否仍在沿用?”

沈括见楚潇潇听到这等隐秘之事后,并未表现出过度的震惊,也没有深究当年楚都督因何这样做,反而问起了现状。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下来,但眼神中那抹诧异和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却并未消散。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回大人的话,三年前此制便被大将军禁止了…现在身上还有烙印的,只剩下当年凉州卫的老人了。”

楚潇潇眉头一蹙,立即转头看向郭荣,“大将军,这等好的方式,为何选择废弃啊?”

郭荣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听到楚潇潇的问话,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

“楚大人有所不知,本将觉得此等方法对兵士身体伤害极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行事,本将怎么和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楚潇潇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环节。

然而,沈括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这位勘验使大人在听到“虎头烙印”的时候反应太过于平静,平静的像是早就知道这个事情一样,这绝非常态。

而楚潇潇越对此事显得不在意,他便越坚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这时,楚潇潇再度将视线转回到沈括身上,顺着刚刚的话题,语气平缓地问道:

“此类标识,从楚都督当年的考虑来说,确实有助于甄别,而郭大将军刚才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大将军爱兵如子的名声,在洛阳也是坊间极为流传的。”

郭荣瞬间收起脸上那抹不屑,进而对着楚潇潇抱了抱拳,“楚大人此言当真是折煞本将了,愧不敢当…”

楚潇潇并未理会,而是继续询问:“说起这个来了,沈校尉,如今斥候营建制员额几何?”

她这个问题看似随意,目光也渐渐地落回到面前的长案之上,看似只是例行公事地了解了一番人员配置,不愿再抓着那可能引起某些人怀疑的“虎头”烙印细节不放。

郭荣一直在边品茶,边观察楚潇潇的表情,见其并未对那个烙印和当年楚雄之事感兴趣,眼中警惕的神色略微有些放松。

而沈括却因为这个问题,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神伤,默默地将头低了下去,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眸中的那抹痛惜。

那是一种触及心底伤疤的疼痛。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帐内只能听得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此刻的目光没有再看向楚潇潇,而是移向了并未注视着自己的郭荣和韩猛,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回…回大人的话…斥候营…斥候营…如今…哎…已…已不足一百三十人了…”

说罢,将头垂的更低了,这个久经沙场的边军汉子,此刻身体剧烈抖动,显然这样的结果让他心痛难耐。

不足一百三十人!

这个答案,这个数字,也让楚潇潇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然缩紧,胸脯剧烈起伏,让她感到有些呼吸不上来。

满满三百人的斥候营啊,那是父亲抽调军中精锐特意组建而成的,人人皆能以一当十。

组建之初,便让突厥闻风丧胆的铁血精锐和渗入敌后的鬼魅刀锋。

作为曾经凉州卫军中最锋利的刃,最警惕的眼,如今,竟凋零残破至此。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那消失的一百七十多人去了哪里?

是正常战损?

貌似有些说不过去,凉州近年虽有摩擦,何至于让最精锐的斥候营折损过半?

是被郭荣调往别处?

可究竟去往何处,需要用到一百多人的队伍?

还是…像“野狼坳”中的那些杀手一样,被挑选出来,训练成了只听命于黑暗的鬼魅爪牙。

甚至…其中不少已经在一次次见不得光的任务中被消耗…或…被灭口?

这些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与她有同样疑惑的,还有身旁的李宪。

此刻也是呼吸略显急促,显然,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数字背后显露出来的巨大问题,那绝不仅仅是寻常战斗中该有的兵力损耗。

无论是王孝杰在大斗拔谷与吐蕃人,程务挺在北庭与草原各部落,亦或是东北方向黑齿常之与高句丽,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也从未听闻斥候营折损过半的情况。

而凉州,既没有大型的战役,亦不曾驰援西域,怎会在十年间损失过半的兵士,并且看眼前的情形,应是从来没有补充过兵源。

李宪想了半晌,一道凶狠的目光直射郭荣,唯有一种可能……不惜用十年的岁月,不惜用这些铁血男儿的性命,更不惜用边疆战事的失败,来达到他郭荣对楚雄原有势力的削弱,更有甚者,削弱大周的边防力量!

楚潇潇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语气的平稳,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颤抖露出来。。

她瞥了一眼郭荣,微微蹙起眉头,脸上流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哦?竟然不足一百三十人?据本官所知,斥候营旧制应为满编三百。为何缺额如此之多?”

她将目光重新拾起,看向沈括,一颦一动之间都只是为了弄清楚为何缺员如此严重这个问题。

“沈校尉,是因为近年的战事损耗,还是…另有缘由?”

沈括的嘴唇微张,嗬嗬了几声却没有立刻回应,唇色也渐渐泛白,本就经受岁月侵蚀的面容此刻更加沧桑。

他将头扭在一边,不去看楚潇潇的目光,也避开了郭荣那边给自己带来的无形压力,头颅低垂,声音低沉,说话也已没有了刚才那种边军的刚毅,反而有些无能为力。

“历年的征战,确实有不少兄弟马革裹尸,埋葬在这片黄土之下,此外…也…也有一些,因伤难以胜任斥候的工作,或是归乡,或是成为了西北各州县衙署的捕快…或…或…或…”

他“或”了半天,后面的话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确有一些被调走的,但是调往何处?连他这个校尉都不清楚具体的去向。

只知道一纸调令下达,人就消失了,音信全无。

而这种异常的“调动”,显然是大将军郭荣的手笔,这让他一个区区校尉如何对一位朝廷派来查案的钦差大臣言明。

更何况,那个下达调令的大将军就在一旁看着自己,他知道,今天一旦说出口,哪怕只是自己的猜测,走出这个大帐,就是自己丧命之时。

“潇潇…”一直沉默的李宪慵懒的声音响起,言语中尽显其疲累和不耐烦的意思,恰到好处地截断了楚潇潇还想继续追问的迫切心情。

“沈校尉方才也说了,斥候营如今主要司职巡边,想必人员调动,损耗补充也是报与夏官知晓,这些具体的事务,恐怕一时半会儿在这里是解决不了的,况且和我们的案子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对着楚潇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

再问下去,不仅沈括为难,更会彻底引起郭荣的警惕和怀疑。

今日能得到对那具尸体上淡白色“虎头”烙印的确认和“斥候营已不足一百三十人”这个关键信息,已经是莫大的收获。

楚潇潇瞬间会意,是她有些心急。

面对父亲的旧部,面对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对真相的渴望和对父亲冤屈的备份,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冷静。

她立刻收回了准备追问的姿态,顺着李宪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对着沈括微微颔首:“王爷说的是,是本使急于查案,问得有些琐碎,还望沈校尉见谅。”

随后她将满足的目光从沈括身上移开,转向旁边的郭荣,依旧冰冷如常地说道:“郭大将军,关于斥候营的情况,本使已经请教完毕,多谢大将军行此方便,也多谢沈校尉的解惑。”

郭荣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抹笑意浮于表面,皮笑肉不笑,一看便知是寻常官场上的寒暄,“楚大人客气,都是为了查案子,大人代天牧狩,与王爷亲临我左威卫凉州大营,是全营的荣幸。”

而后,他看向沈括,脸上重新挂上身为大将军的威严,“沈校尉,既然楚大人问完了,你便先退下吧,营中的事务还需多加操持,这几日突厥前锋营缕缕犯境,巡边还是不能懈怠。”

“是,末将谨遵大将军军令,末将告退。”沈括起身,抱拳行礼,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纪律。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大帐,掀起帘子的刹那,他的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楚潇潇正面对李宪的侧脸。

这一次,那双沧桑的虎目中不再仅仅是惊疑,更涌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惊。

方才在问询过程中心底升起的一团疑云,此刻终于消散,而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在此时更盛。

像,实在是太像了。

帐帘落下,轻轻晃动,彻底隔绝了沈括的背影,也同样隔绝了那一道复杂的令人心碎的目光。

楚潇潇掩在袖中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眸中泛着泪花。

他认出自己了,沈叔叔认出自己就是当年那个跟在父亲身边的小女孩了!

李宪察觉到楚潇潇异样的情绪波动,急忙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弄出很大的动静,将郭荣和韩猛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郭大将军,楚大人的问询持续了几个时辰了,本王看天色也不早了,趁着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得赶快赶回凉州,不然…元刺史要等不及派兵出来寻我们了…哈哈哈…”

说罢,发出几声自嘲的笑声。

郭荣见状,也长呼了一口气,立刻顺势起身,脸上悲戚之色未褪,“楚大人问询辛苦,韩副将,你即刻依楚大人先前的要求,命兵曹,法曹二人尽快将相关人员名册整理出来,送往凉州刺史府,供楚大人审阅,不得有误。”

他语气严厉地吩咐道,同时也给楚潇潇和李宪摆出一副“我很配合”的姿态。

韩猛抱拳领命:“是,末将遵命。”

这时,楚潇潇也从主位上起身走了下来,对着郭荣拱了拱手,“大将军,下官多有叨扰,这便告辞,若今后有什么线索,可能还要少不了麻烦大将军鼎力相助。”

郭荣的笑容快将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了,“楚大人哪里话,这便是与本将见外了,大家同为皇上效命,大人来寻我,自然是有要紧事,本将又岂能坐视不理。”

李宪在一旁狠狠翻了个白眼,心道:“你个匹夫,刚才潇潇要找人询问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义正言辞地把皇帝搬了出来,又是边关军务,又是国家大事,现在又是这样一副嘴脸,当真令人作呕。”

而楚潇潇则对于他这副嘴脸并未有任何反应,还是十分沉稳地说道:“那下官便先行谢过大将军,天色不早了,下官便先行告辞。”

郭荣当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快步上前,为两人将帐帘掀起。

李宪“啪”一声,不知何时将那把骨玉扇拿了出来,摇着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偏帐,楚潇潇紧随其后。

就在魏铭臻出来招呼金吾卫的时候,郭荣突然出声拦住了两人,“王爷,末将见这日头西沉,天色渐晚,就这十几个护卫,是不是有些不太够?近期突厥前锋营缕缕骚扰,末将担心…”

李宪摆了摆手,看着魏铭臻,一脸傲娇的小表情,“无妨,咱们魏将军身手十分了得,一般的人根本近不了身,况且,这些金吾卫个个都是太子殿下东宫卫队中的精锐,足以以一当十,大将军放心便好。”

郭荣面露难色,再次劝告:“王爷,末将执掌西北军事,万一您有个闪失,末将可担待不起啊,而且,末将麾下各营兵士均有与突厥作战的经验,还是由末将选派一支小队一并护送您二位吧,路上也可有个照应,等您和楚大人成功进入凉州后,他们再返回,也好叫末将放心不是。”

李宪刚想说话,却被楚潇潇伸手拦下,“诶,王爷,既然郭大将军这样说了,我们便依了大将军的意思便是,有大将军的护送,就算路上遭遇突厥人的伏击,那些突厥人看到左威卫军队,自然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不是?”

说罢,冲着李宪挤了一下眉,李宪当即明白她的意思,咳嗽了两声,这才端着王爷的架子,点了点头,“既然楚大人都这样说了,好吧,就全由郭将军安排了。”

话音刚落,正好韩猛返了回来,郭荣见状急忙招呼过来,“韩副将,从本将的亲兵营点齐二百精兵,再从步兵营,弓弩营,骑兵营各挑选二百人,擎本将帅旗,将王爷和楚大人一路护送到凉州,不得有误。”

韩猛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随后抱拳道:“末将领命。”

旋即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的耽搁。

不一会儿,一队小一千人的队伍便赫然排列在辕门前,为首的便是副将韩猛,其余兵士个个甲胄鲜明,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甲片泛着寒光。

郭荣站立在辕门,高声喝道:“左威卫的将士们,王爷和楚大人的安危全系于一身,希望你们莫要辜负了本将的信任,一定要将王爷的车驾安全护送到凉州城。”

“是!”左威卫士兵的喊声震天响,在这片空旷的戈壁滩上久久回荡。

然而,就在楚潇潇登上马车的刹那,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却看到郭荣将韩猛唤了过去,伏在耳边小声嘀咕着,似乎在安顿着什么。

二人的声音非常低,且郭荣用手挡着嘴,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说的是什么。

但楚潇潇眼角的余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韩猛在听到大将军那几句耳语之后,眼中骤然掠过一丝凌冽的凶光,随即重重一点头,大步流星来到队伍最前方,翻身上马。

而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如同毒蛇吐信一般,让楚潇潇的心猛地一沉。

郭荣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在交待韩猛找机会除掉自己。

但她仍旧不动声色的钻进了车内,只听得外面韩猛一声“出发”,车驾在左威卫浩浩荡荡的护送下,缓缓驶出了辕门……

日头西沉,天边已染上一抹赤红的烧云。

车轮碾过有些颠簸的戈壁官道,发出一声声辘辘声。

厚重的车帘将外面渐起的暮色与呼啸而过的风沙隔绝开来,却也挡不住车窗外蹄声雷动,甲胄铿锵的肃杀之气。

整整八百名左威卫精锐位列四周。

骑兵开道,步兵营护卫两侧,弓弩手压后,更有郭戎川亲率的亲兵卫紧密环伺在马车周围。

整个护送队伍由副将韩猛和魏铭臻率领的十几名金吾卫在最前带领。

左威卫帅旗在猎风中被扯得呼啦啦作响,这庞大的阵仗让返回凉州城的路途显得格外漫长。

车厢内的一方小案几之上,一盏香烛早已点亮,柔和的光线在相对而坐的楚潇潇与李宪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离开了左威卫那压抑肃杀的凉州大营,回到此间相对私密的空间里,两人脸上那层疲于应付而戴上的“面具”,此刻才稍稍卸下几分。

李宪直接靠坐在窗边的胡榻之上,慵懒的模样显示着他的疲惫。

侧耳听了听窗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八百精锐‘护送’,郭大将军还真是给足了你我面子…这阵仗,怕是突厥的漠度来了,也不过如此。”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惯有的调侃,但底下的冷意不容错辨。

楚潇潇抬起眼看着懒洋洋的寿春王,清冷的目光扫过微微晃动的车帘,似要穿过那厚重的锦缎,看到外面森严的左威卫兵士军容。

“呵呵…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一种威慑,这是郭大将军在警告我们呢…”她的声音如往常般平静,听不出情绪的波动,但话外音却一针见血。

“他在告诉我们…在这凉州地界,他郭荣,掌控着绝对的力量…让我们行事,最好掂量掂量。”

李宪将头靠在环在脑后的手臂上,冷哼一声:“郭荣也太看得起他自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呢。”

楚潇潇见他这副懒散模样,而且言语中对于郭荣的不在乎,正声提醒道:

“王爷,莫要忘了,我们现在是在西北,不是洛阳,就算他在半路命左威卫动手,仅凭魏铭臻麾下的十几名金吾卫,纵使身手再好,武艺再高,也挡不住这八百精锐。”

李宪对此不置可否,但脸上的轻蔑之意丝毫未减,扭头望着车帘外的左威卫兵士,满不在乎地说道:“本王也不是好惹的,他就算想动手,也得想想自己的本事够不够。”

楚潇潇眉头一紧,在心中狠狠地骂了李宪一顿…这个寿春王,刚从大营出来就这般沾沾自喜。

但看到他胸有成竹的那副模样,和嘴角不自觉扬起的邪魅笑容,又不由得心中存疑。

忽然,楚潇潇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李宪沉声道:“莫非王爷你…”

“诶…潇潇…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哈哈哈…”李宪舒展了一下自己疲累的胳膊,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

车驾慢悠悠地在戈壁滩上行驶着,车厢内也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那盏香烛上跳跃的火苗发出丝丝细微的噼啪声。

这时,李宪忽地坐了起来,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吐了一口气,又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左威卫兵士,这才收回目光,落在楚潇潇的脸上,转而身体前倾,用他那一贯以来的调侃语气,低声说道:

“今日这一趟,可真比在洛阳听那些老家伙吵架还累人…”他看似随意地舒展着略带僵硬的肩背,“步步都是坑,句句都得细琢磨,稍有不慎,只怕你我今天都走不出大营。”

楚潇潇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正与他对上,听着他这番看似玩笑却暗含几分意思的话头,面平无波地问道:“王爷,今天在大帐,你看郭荣此人如何?”

她今天忙着询问,此刻需要这位看似不着调皇孙的敏锐洞察力。

李宪闻言,脸上那点漫不经心顿时收敛了几分,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直接坐到了楚潇潇身边,凑近压低了声音。

“老狐狸,绝对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别看他岁数不大,但深谙官场,而且知道怎么样应对你这种钦差…”

楚潇潇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面上对你我极为客气,尤其是对我的身份还带着几分明面上的‘恭敬’,话也说的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但那双眼睛…”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想今天从踏入凉州大营后观察到的一切。

“潇潇,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看人的时候,尤其是在面对你我的时候,那双眸子深处,根本看不到一点波动,要么他真的心里没鬼,要么就是他有极深的城府,令人捉摸不透。”

楚潇潇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一卷粗糙的卷宗边缘来回摩挲着,通过这种方式缓解自身的疲倦,让自己保持清晰的思路。

“他太镇定了…从我们踏入大帐开始,除了我提及父亲和斥候营时,我看到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而且几次三番想打断我和沈括的谈话,其余时候…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这种镇定,要么就是你说的问心无愧,要么…就是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信我们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那自然是后者…”李宪语气笃定,肯定地说道:“今天你在问询的过程中,本王一声未出,一直盯着那只老狐狸,若他问心无愧,何须对一支逾期未归的小队遮遮掩掩?还说什么军事机密…又何须对你询问旧事时如此忌惮…”

紧接着,他又瞥了一眼外面的情形,这才继续说道:“而且,他身边那几个人,更是有意思…”

“哦?王爷何出此言,是有什么其他发现吗?”楚潇潇此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听听这位寿春王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李宪开始曲起手指,逐一对今日前来偏帐问询的人展开分析,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潇潇…我先问你…你觉不觉得,那个粮草辎重营的校尉赵通,问题很大?”

楚潇微微颔首:“嗯…他掌管着全军的粮草命脉,却连草料来源都推说不清楚,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营田署和山丹马场,自己只反复强调‘按规办事’,并且,我自幼便在父亲的军营中转悠,关乎粮草这类营中核心物资,竟然不详加查验,这不合常理。”

“对…”李宪接着她的话说道:“要么是蠢到家了,可明显这不可能,左威卫军中怎么可能允许有蠢材出现…”

“所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楚潇潇也明白他的意思,而且通过赵通与自己对话,她能感觉到赵通的圆滑。

“心里有鬼!”李宪不等她说完,自顾自地先说了起来,“一定有人授意,对你的问题一问三不知,免得言多必失,山丹马场的草料中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毒草,那么左威卫军中亦可以,若真是如此,没有他这辎重营校尉大行方便之门,几乎不可能…因此,即便他不是主谋,也必是知情者。”

楚潇潇缓缓点着头,回想自己今日对他的问询过程,对李宪的分析表示赞同。

“还有那个亲兵营校尉…”

就在李宪刚准备开口分析下一个的时候,车驾忽然停了下来……

? ?昨天中秋节,忘记和大家说中秋快乐了,老猿今日补上,国庆假期也步入了尾声,老猿希望大家抓紧这最后的时光,好好陪陪家人,好好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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