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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国际法庭的穹顶下,彩绘玻璃将阳光筛成斑驳的光斑,落在花岗岩地面上。李晚星坐在原告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左耳垂的祖母绿耳坠,宝石泛着冷光,像蛰伏的复仇之眼。被告席上,林正明的首席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目光如蛇:“李小姐,这份账本既无公章也无签名,谁能证明不是栽赃?”

旁听席最后一排,黄砚舟交叠的长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黑色西裤下绷紧的肌肉泄露出压抑的怒火。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晚星挺直的背脊上——立领旗袍包裹的纤细脖颈看似脆弱,却透着倔强的锋芒。

法庭内木质与墨水的气味混杂着香水味,让晚星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天前爆炸的余波仍在体内震荡,后腰淤青被座椅压迫得钝痛不止。她抬了抬下巴,声音清冷如冰:“1932年7月14日《星洲日报》第三版,林氏航运‘翡翠号’货舱照片称运输橡胶,角落货箱编号——”她翻开泛黄的报纸复印件,“与账本第七页完全吻合。”

林正明嗤笑一声,考究的深灰西装衬得他像赴酒会而非受审:“小姑娘,箱子长得都一样。”

“是吗?”晚星猛地站起,旗袍下摆划出凌厉弧线。她转向法官:“请允许展示补充证据。”

法官点头的瞬间,她摘下左耳耳坠。旁听席上的黄砚舟瞳孔骤缩——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从不离身。纤细指尖在宝石背面轻按,“咔嗒”一声,一枚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存储卡滑出。

“1934年改良版德国徕卡微型摄像机,”她将存储卡插入投影仪,声音因激动微颤,“家父在槟城码头拍下的画面。”

黑白影像投射在墙上:年轻的林正明踹翻木箱,露出黑漆漆的枪管,对工人做着抹脖子的手势。背景日历清晰显示:1931年9月18日。

“九一八事变当天,”晚星的声音如淬冰的刀,“林氏航运往日本运送的‘茶叶’,是德国毛瑟步枪。”她猛地转向林正明,“三天后,我母亲咳血——有人在她的碧螺春里掺了缓释砒霜!”

法庭哗然。林正明的律师团涨红了脸。旁听席上,周正辉的茶杯“当啷”落地,褐色茶渍在西裤上洇成丑陋的疤。

晚星死死盯着林正明惨白的脸,指甲掐进掌心。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天放学,母亲倚在藤椅上,捧着碧螺春对她笑,嘴角却渗出血迹染红杯沿。“星儿,记住,要像你父亲一样勇敢……”母亲的声音轻如羽毛,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小手。那晚,母亲再没醒来。父亲抱着遗体坐了整夜,用母亲最爱的真丝手帕擦拭她嘴角的血,那条绣木兰花的手帕,从此再没洗干净过。

“你以为销毁纸质证据就万无一失?”她向前一步,耳坠银链划出冷弧,“父亲早猜到会有这一天。”目光如箭射向面如死灰的周正辉,“他用生命换来的真相,今天必须大白于天下!”

周正辉猛地弹起,椅子刮出刺耳声响:“胡说!都是合成的——”

“肃静!”法官敲下法槌。晚星突然踉跄,连日疲惫与情绪波动让爆炸留下的脑震荡后遗症发作,眼前发黑,耳中嗡鸣,扶住桌沿时摸到一片温热。

黄砚舟不知何时突破法警阻拦来到原告席,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她发抖的手肘,掌心温度透过旗袍布料注入血脉。他拇指在她肘内侧极轻地摩挲,触感轻如蝶翼却重若千钧。“继续。”他贴在她耳畔低语,呼吸拂过她摘下耳坠后裸露的肌肤,三个字比任何誓言都安心。晚星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今早换药时,她亲眼看见他后背的纱布又被血染红。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黄砚舟的手适时松开,仍站在她身后半步,如沉默的屏障。这姿态让林正明的律师团脸色更难看——黄家少当家公然站队,意味着两大家族正式撕破脸。

“法官大人,”晚星取出锈迹斑斑的铁盒,“这是从三号井挖出的原版胶片,已由瑞士联邦材料检验局鉴定。”打开盒子时,金属摩擦声像生锈的刀划过法庭,“同时发现的还有十二名矿工的遗书,他们因发现锡矿掺假被活埋——验收单上,签着周鼎山和林茂财的名字。”

铁盒里的纸张泛黄脆裂,血手印却依旧刺目。最上面的遗书字迹歪斜如蚯蚓:“林老板说矿井很安全……我们找到掺假的锡锭……周管家带人封了出口……”

林正明突然暴起,被法警死死按住。“伪造的!这都是那个疯子的臆想!”他额头暴起青筋,再难维持体面,“李振华就是个哗众取宠的记者,他——”

“他是什么?”晚星声音陡然拔高,抓起投影仪遥控器快进。画面跳到新影像:逼仄矿道里,满脸是血的矿工对着镜头举起锡锭,锭底赫然烙着林氏家徽。下一秒,爆炸声轰然响起,画面在剧烈晃动中变成雪花点。

死寂笼罩法庭。晚星松开遥控器,金属外壳砸出沉闷回响。“这段影像拍摄于1933年11月7日下午3点17分——家父的怀表永远停在了这个时刻。”

她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开十年疮疤。那个雨夜,父亲浑身是血爬回家,把藏有胶片的怀表塞进她手里就断了气。怀表玻璃碎裂的裂痕,至今横亘在她每一个噩梦里。她记得那晚倾盆大雨,雷声震窗,自己在书房写作业时听到急促敲门声。开门后,父亲倒在她怀里,手里紧攥黄铜怀表。“星儿……拿着……藏好……三号井……证据……在……”她哭着想扶他上床,却发现他后背有个血洞在汩汩冒血。父亲用尽最后力气塞给她怀表,便永远闭上了眼。那怀表玻璃已碎,指针停在3点17分。

“反对!”林正明的律师跳起来,“这些与本案无关——”

“有关。”一直沉默的黄砚舟突然开口。他上前半步,西装袖口露出的衬衫袖扣闪着冷光——那是两枚微型录音设备。“今晨6点,林先生探望周正辉时亲口承认……”他按下袖扣,录音里林正明的声音清晰可闻:“……当年就该连那小丫头一起做掉……”

林正明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椅上。黄砚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神冷得像看一具尸体。“根据1927年国际军火管制公约第4条,走私军火致人死亡可判绞刑。”他顿了顿,嘴角勾起残忍弧度,“巧了,行刑人是我父亲旧部。”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正辉发疯似的冲向出口,被守候的国际刑警按倒在地。他挣扎时扯断珍珠母贝袖扣,滚落的扣子在地面弹跳,像一串滑稽的眼泪。

法官敲槌宣布休庭时,晚星双腿突然失去知觉。她向前栽倒的瞬间,黄砚舟的手臂如铁钳般箍住她的腰。鼻尖撞上他挺括的西装前襟,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别看。”他单手解开西装扣子,用衣襟裹住她颤抖的身躯,挡住四面八方的目光。这个充满占有欲的动作让举着相机的记者悻悻放下设备——没人敢招惹黄家。

穿过长廊时,晚星透过他臂弯的缝隙,看见法警给林正明戴手铐。这个曾叱咤南洋的巨鳄此刻佝偻着背,西装后襟皱巴巴堆在腰间,露出里面发黄的衬衫下摆。多讽刺——母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狼狈地倒在绣着木兰花的地毯上。

“呼吸。”黄砚舟突然掐了下她的腰,声音压得极低,“你抖得像落水的猫。”晚星这才发现自己在屏息,肺部灼痛得快要爆炸。她贪婪地吸气,却呛得咳嗽,喉间泛起血腥味。

法庭侧门的阳光如熔金倾泻。黄砚舟突然停步,将她转向自己。逆光中,他轮廓分明的脸半明半暗,唯有眼睛亮得惊人。粗糙的拇指抚过她眼下青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哭出来。”他命令道,声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晚星摇头,咬肌绷出锋利线条。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父亲说过,眼泪是留给葬礼的。复仇者的眼睛只能盛装怒火。

黄砚舟突然冷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非要我当众吻你才肯放松?”湿热的气息烫得她耳尖一颤,“记者可都看着呢,李社长。”

这个带威胁的亲密举动终于击碎她最后的防线。她攥着他西装前襟的手猛然收紧,昂贵的面料在掌心皱成一团。滚烫的泪水决堤,却被他早有准备的掌心接住。他保持着近乎拥抱的姿势,用身体为她筑起隔绝窥视的墙,直到她停止颤抖。

“车在转角。”他松开她,神色已恢复冷峻,唯有被她抓皱的西装暴露了方才的失控。晚星低头整理旗袍下摆时,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处有新鲜擦伤,显然刚才在旁听席上已经动过手。

加长戴姆勒的后座放着冰镇茉莉花茶和热腾腾的虾饺——都是她喜欢的。晚星捧着茶杯,看热气在冷气充足的车厢氤氲成雾。茶是广州老字号的味道,母亲生前最爱。她抬头看向查看电报的黄砚舟:“你怎么找到三号井的?父亲连我都只给过模糊坐标。”

黄砚舟头也不抬地翻文件:“你七岁生日那天,他送你的《南洋游记》第217页。”见她瞪大眼睛,他难得勾起嘴角,“夹层地图,紫外线照射显影。”语气平淡得像讨论天气,仿佛通宵达旦用遍化学试剂显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晚星喉头一哽。那本书早在大火中烧毁,他竟凭着只言片语在茫茫雨林里找到废弃矿洞。想到他独自在毒蛇环伺的丛林里挖掘的样子,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砚舟……”她刚开口,车子突然急刹。前方十字路口,一辆卡车横冲过来,司机猛打方向盘才避开。晚星因惯性向前栽去,被黄砚舟一把拽回。他手臂横亘在她胸前,力道大得几乎勒断她的肋骨。

“林家的人。”司机声音紧绷。后视镜里,卡车车门印着林氏航运的蓝锚标志。黄砚舟眼神骤冷,另一只手摸向腰间。这时,晚星突然按住他的手——卡车厢体侧面,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举着相机。

“记者。”她低声道,指尖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轻点两下。这个在无数次危机中形成的暗号让黄砚舟肌肉稍松,但手臂仍牢牢圈着她。

卡车扬长而去,甩下刺鼻的柴油味。晚星发现自己的手掌还覆在他手背上——枪茧的粗粝感硌着掌心,温度灼人。她触电般缩回手,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

“别动。”他皱眉查看她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口,突然低头舔去渗出的血珠。湿热柔软的触感惊得晚星倒抽冷气,他却神色自若地掏出丝帕包扎:“消毒。”理直气壮得让人无法反驳。

车子重新启动,驶入使馆区林荫道。斑驳的光影透过梧桐叶洒落,在黄砚舟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动。晚星偷偷打量他低垂的睫毛,想起今早医生为他换药时,那道从肩胛骨延伸到腰际的狰狞伤口——是为挡爆炸飞溅的玻璃留下的。

“疼吗?”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肩膀时惊醒般停住。黄砚舟抬眼,黑沉沉的眸子锁住她悬在半空的手指。空气突然粘稠,连司机调整后视镜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你问哪次?”他忽然捉住她退缩的手,带着它按在自己左胸。隔着衬衫,一道凸起的疤痕硌着她掌心——那是南洋雨夜为她挡子弹留下的。“这里,”他引导她的手指向下,划过肋间另一道疤,“码头仓库的钢筋。”最后停在腹肌上一处凹陷,“去年在——”

晚星猛地抽回手,耳尖烧得通红。这些伤痕她大多认得,却从未在光天化日下如此直白地触碰。黄砚舟低笑一声,不再逗她,转而拿起震动已久的电报。

“陈振邦得手了。”他扫过密电,眼底闪过狠厉,“《星洲日报》印刷车间已经夺回,铅字和资料完好。”顿了顿,“林茂财逃往公海,但……”他忽然掐断话头,瞥了眼司机。

晚星会意,佯装整理裙摆俯身靠近。黄砚舟的气息喷在她耳廓:“但我们在船上装了追踪器。”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让他先跑三天。”

这个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晚星突然注意到他右眼虹膜边缘有一圈极淡的金褐色,像琥珀封存的火焰。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被父亲带回家时,这双眼睛也是这样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灼灼发亮。

“看够了吗?”黄砚舟突然转头,鼻尖几乎擦过她的。晚星慌忙后仰,后脑勺“咚”地撞上车窗。他啧了一声,大手垫在她脑后揉了揉:“笨。”

车子驶入黄氏公馆铁门时,晚星已经靠着车窗昏昏欲睡。连日紧绷的神经在胜诉后终于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朦胧中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起。黄砚舟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令人安心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

“睡吧。”他抱着她穿过玫瑰盛放的花园,声音罕见地柔和,“有我在。”

晚星在陷入黑甜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怀抱,比任何复仇都更让人沉溺。

夜深了。黄砚舟站在露台上,指尖的雪茄明明灭灭。身后卧室里,晚星深陷在鹅绒被中,睡得像个孩子。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陈振邦刚发来加密电报,林茂财的船在南海突然转向,正朝某个秘密坐标驶去。

雪茄烟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他眯起眼,看向远处外滩的灯火。这场仗才刚开始,而他的凤凰,终将浴火重生。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李振华浑身是血地把晚星托付给他时的眼神。那个倔强的老报人用尽最后一口气说:“护好她……让她……做想做的事……”

黄砚舟掐灭雪茄,转身回到卧室。月光透过纱帘,在晚星熟睡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却终究没有触碰。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要把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

“少爷。”阿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压得极低,“陈振邦又发来密电。”

黄砚舟最后看了晚星一眼,轻轻带上房门。走廊里,阿成递上一封加密电报:“林茂财的船在公海上突然改变航向,正朝马六甲方向驶去。”

“通知‘暗影’三队,”黄砚舟的声音冷得像冰,“准备收网。”

凌晨四点,晚星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裙。梦里,父亲浑身是血地站在三号井口,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发现枕边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张字条:“去书房。有东西给你看。——砚舟”

书房里,黄砚舟正站在巨大的航海图前,上面密密麻麻标记着红色航线。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林茂财以为他能逃到新加坡。”

晚星走到他身边,看到航海图上一个小红点正在马六甲海峡附近移动。“这是……”

“追踪信号。”黄砚舟指向墙上的挂钟,“三小时后,他会经过一片暗礁区。”他转头看向晚星,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那里水流湍急,常有海盗出没。”

晚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需要我做什么?”

黄砚舟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你父亲当年收集的,关于林茂财与日本军部往来的证据。”他顿了顿,“足够让国际法庭签发引渡令。”

晚星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抖。这些泛黄的纸张上,还残留着父亲熟悉的字迹。她抬头看向黄砚舟:“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从找到三号井开始……”

“不。”黄砚舟突然握住她的手,“从十年前那个雨夜开始。”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仿佛在预示着:黑暗终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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