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噬了金陵城最后的喧嚣,唯有大报恩寺的工地在无数气死风灯的映照下,依旧如同白昼,显出一种近乎诡异的繁忙。明日,便是皇家视察暨祈福大典的正日子,整个工地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疯狂转动,空气中弥漫着刨花的清香、新漆的刺鼻,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陈文昌蹲在工匠棚户区的角落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反复擦拭着那柄关乎他们命运的碧云剑。剑身冰凉,上面的铭文在月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像一只窥视着时间的眼睛。距离八十天倒计时结束,仅剩最后三十六个时辰。时间的沙漏仿佛就悬在头顶,每一粒沙子的滑落,都敲击在四人的心尖上。
“情况有变。”罗子建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夜风的寒意,“我们之前打通关节的那个刘御厨,刚才被内务府临时调派去负责外围官员的餐食了,进不了核心宴席区。”
“什么?”欧阳菲菲差点从简陋的木板床上跳起来,手里把玩的一支镀金簪子险些掉落,“我们那三包顶级牛油火锅底料、两瓶耗油、还有一罐老干妈,难道喂了狗不成?”为了收买这位嗜辣如命的刘御厨,他们几乎掏空了从现代带来的“调味品库存”,眼看计划即将实施,关键一环却掉了链子。
张一斌相对沉稳,眉头紧锁:“东厂搞的鬼?”
“不确定,但时机太巧了。”罗子建摇头,“内部消息,负责明日核心区域安保的,是吴老二亲自带队。这家伙像条闻到腥味的鬣狗,鼻子灵得很。”
希望的火苗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利用皇家宴席人员繁杂的时机,借助御厨身份混入被严密封锁的地宫区域,是他们反复推演后认为成功率最高的计划。御厨这条路一旦被堵死,硬闯东厂防线无异于以卵击石。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小小的棚屋里蔓延。碧云剑在陈文昌手中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重。
就在绝望开始滋生时,欧阳菲菲猛地抬起头,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刘御厨进不了核心区,但他总归还在御膳房体系内吧?调走他,总得有人顶替他的位置吧?”
罗子建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顶替他的,是御膳房新晋的甜点匠人,姓董,据说是因为一手苏白软糕做得极好,被某位贵妃点名提拔的。”
“甜点匠人……苏白软糕……”欧阳菲菲低声重复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那是一种混合着冒险精神和现代人优越感的熟悉表情,“兄弟们,计划不变,但剧本得改改了。我们不能当帮厨了,我们要当——‘技术顾问’。”
次日清晨,大报恩寺工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肃杀与繁华。旌旗招展,甲胄鲜明,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连一只陌生的苍蝇都难以飞入核心区域。
御膳房临时设在工地一侧的巨大棚区内,此刻更是忙得热火朝天。鼎沸的人声,砧板的撞击声,油锅的滋啦声,以及各种食材混合的复杂香气,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明代宫廷餐饮画卷。只是在这喧嚣之下,暗流涌动。东厂档头吴老二,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褐色贴里,双手拢在袖中,看似随意地踱步,那双三角眼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尤其是那些面生的。
陈文昌四人,此刻正混在董师傅的甜点制作团队里。得益于刘御厨最后的“江湖道义”(以及欧阳菲菲又追加的一小瓶番茄酱),他们被作为董师傅的“远房亲戚兼学徒”塞了进来。欧阳菲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粗布衣裙,头发简单地绾起,正对着董师傅和他那几个面露不屑的徒弟,侃侃而谈。
“董师傅,您这苏白软糕,口感绵密,甜而不腻,已是上品。”欧阳菲菲拿起一块刚出锅的糕点,轻轻掰开,“但若想在那百花争艳的御宴上拔得头筹,让贵妃娘娘乃至圣上龙心大悦,或许,还差一点‘新意’。”
董师傅是个四十多岁、面相憨厚的中年人,闻言有些不服,但也带着好奇:“哦?姑娘有何高见?”
欧阳菲菲微微一笑,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实则从现代带来的多功能急救包内层)取出几个小纸包。“此乃我家传秘制之‘仙粉’,取自海外奇珍。”她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雪白的糖粉,“此物名为‘糖霜’,其色纯白,其质细腻,远胜寻常砂糖。”
她示意董师傅取来一小碗刚打发的奶油(明代已有类似奶油的乳制品,称为“酥酪”),将糖霜细细筛入,轻轻搅拌。接着,她又变魔术般取出另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微红的粉末——其实是可食用色素配合少量果味粉。“此乃‘樱花精华’,取其色与意。”
在董师傅和他徒弟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欧阳菲菲用自制的裱花袋(用油纸临时卷的),在洁白的苏白软糕上,勾勒出几朵娇艳欲滴的粉色樱花,又用细筷蘸了点糖霜,点上花蕊。瞬间,平平无奇的糕点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变得精致典雅,宛如艺术品。
“此物……此物只应天上有啊!”董师傅激动得声音发颤,看欧阳菲菲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敬畏。他那几个徒弟也收起了轻视,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请教。
陈文昌三人趁机在旁打掩护,帮忙搬运食材,整理器具,目光却不时瞟向御膳棚区连接地宫方向的那道戒备森严的月亮门。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利用欧阳菲菲这手“跨时代”的甜品装饰技术,赢得董师傅的绝对信任,进而争取到亲自向核心宴席区送餐的资格。只有靠近那里,他们才有机会寻找地宫入口的确切位置,并执行下一步计划。
张一斌凭借其“鲁班传人”的名头(虽然是误会),很快和负责维护御膳房器具的工匠搭上了话,旁敲侧击地打听地宫附近的守卫换岗时间。罗子建则凭借其过人的身手和观察力,默默记下了棚区内东厂暗哨的位置和巡逻路线。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欧阳菲菲的“创新甜品”果然引起了管事的注意,被指定为宴后甜品的重点呈献项目。董师傅对他们更是言听计从,几乎将主导权交给了欧阳菲菲。
午时将至,宴席即将开始。御膳棚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道道珍馐美馔被精心装盘,由太监和宫女们排成长队,流水般送往大报恩寺临时搭建的豪华宴殿。
欧阳菲菲正在给最后一批“升级版”苏白软糕进行点缀,董师傅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董师傅,今儿这糕点,瞧着格外别致啊。”
众人回头,只见吴老二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双三角眼锐利如刀,在欧阳菲菲和她手中的“仙粉”上扫来扫去。
陈文昌的心猛地一沉,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藏在宽大工匠服下的碧云剑剑柄。张一斌和罗子建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董师傅赶紧躬身回答:“回吴档头,是小人新琢磨的一些小玩意儿,想着讨贵人们个欢喜。”
“哦?新琢磨的?”吴老二踱步上前,拿起一块点缀好的糕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樱花精华”,在指尖捻了捻,“咱家怎么闻着,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这颜色,也鲜艳得有些扎眼啊。”
棚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忙碌的厨工们也感受到了这边不寻常的气氛,动作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吴老二的怀疑几乎写在了脸上,他显然不相信这手笔出自憨厚的董师傅,更对欧阳菲菲这几个生面孔充满了警惕。
欧阳菲菲背后沁出冷汗,但脸上却强行保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回大人,此乃祖传秘方,用料绝对干净,皆是花果提取,绝非邪物。若大人不放心,小人愿当场试吃。”
吴老二冷笑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隐约能听到“皇上驾到”、“百官迎驾”的唱喏声。宴席,正式开始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了吴老二的逼问。他皱了皱眉,眼下确保宴席顺利进行是头等大事,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引发不必要的混乱。他阴沉地瞪了欧阳菲菲一眼,将那块糕点扔回盘中,拍了拍手:“哼,最好如此。都给咱家打起精神,要是出了半点纰漏,仔洗你们的皮!”
说完,他转身带着几个番子快步朝宴殿方向走去,显然是要去加强那边的安保。
众人松了口气,董师傅更是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差点虚脱。危机暂时解除,但吴老二的警觉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们头顶。
“不能再等了。”陈文昌低声道,“必须趁现在宴席开始,守卫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机会行动。”
欧阳菲菲深吸一口气,对董师傅说:“师傅,甜点差不多好了,我看送餐的公公们忙不过来,这几盘重要的,不如让我们姐妹亲自送过去,也好在管事公公面前露个脸,为您争光。”她指了指自己和另外一位由罗子建乔装改扮的“宫女”(虽然身形高大些,但低着头,hopefully不会穿帮)。
董师傅此刻对欧阳菲菲已是深信不疑,加之也想在贵人面前表现,连忙点头:“好好好,有劳姑娘了!”
机会之门,终于在惊险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陈文昌和张一斌留在御膳棚区策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欧阳菲菲和乔装后的罗子建,低着头,端着放置着精美糕点的朱漆托盘,混在送餐的队伍中,一步一步朝着那道象征着核心区域的月亮门走去。
越是靠近,守卫越是森严。不仅有东厂的番子,还有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每一个进入的人都需经过严格盘查。轮到欧阳菲菲和罗子建时,守卫的番子仔细查看了他们的腰牌(董师傅提前打点好的),又审视着托盘里的糕点。
“这是什么?以前没见过。”番子指着那点缀着樱花的苏白软糕问。
欧阳菲菲按捺住狂跳的心,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答:“回军爷,这是新制的苏白软糕,董师傅特意为贵妃娘娘准备的。”
那番子似乎有些犹豫,旁边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人看了一眼,许是被糕点的精致外形所惑,摆了摆手:“快进去,别耽误了贵人们用膳。”
两人心中一阵狂喜,低着头,迈过了那道至关重要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戒备反而比外面看起来松散一些,因为能进入此地的,基本都是经过严格筛查的“自己人”。宴殿的丝竹管乐之声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酒菜的混合气味。
按照张一斌之前套取的信息和罗子建的观察,地宫的入口,应该就在这核心区域某处,可能伪装成佛堂、经库,甚至是假山石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故意放慢脚步,脱离送餐队伍的主干道,朝着记忆中标示的可疑区域迂回前进。
穿过一道回廊,拐过一座假山,前方出现一座相对独立、守卫明显增多的偏殿。殿门紧闭,门口站着四名按刀而立的锦衣卫,神情冷峻。殿宇的规制不像用餐或休憩之所,反而透着一股沉肃神秘的气息。
“那里……”欧阳菲菲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根据子建哥找到的残缺机关图对照,地宫入口,很可能就在那座偏殿之下!”
希望就在眼前!只要能将碧云剑送入地宫,他们就能打开回家的路!
然而,就在他们试图再靠近一些,观察具体进入方法时,一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根廊柱后转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吴老二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双手依旧拢在袖中,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二位,这是要把点心送到哪儿去啊?宴殿的方向,可不是这边。”
他的身后,几名东厂番子无声地围了上来,封住了所有退路。
欧阳菲菲和罗子建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功亏一篑?难道所有的努力,都要在这最后一步前化为泡影?
罗子建的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藏在宫女裙摆下的短刃。欧阳菲菲则紧紧攥住了托盘,指节发白,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脱身之计。
偏殿近在咫尺,回家之路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被一道无形而冰冷的铁壁牢牢阻隔。
吴老二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尖仿佛凝聚着无尽的寒意,他慢慢开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把托盘放下,让咱家好好看看,你们这点心底下,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