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空辩论赛》
南海的夜，窒闷得令人心悸。庞大的宝船舰队如被无形蛛网缚住的巨兽，陷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死水”之中。整整三日，一丝风也无。白日里，烈日灼烤着甲板，桐油味混合着汗水的咸腥在凝滞的空气里发酵。夜晚降临，无数星辰倒映在如墨镜般光滑的海面上，却只带来更深沉的绝望。淡水被严令限制，可恐慌如同甲板缝隙里悄然渗出的海水，浸透了每一颗心。值夜的水手靠在船舷上，眼神空洞地投向那虚假繁荣的星海，喃喃低语：“妈祖娘娘…送一阵风来吧…”
“荒谬！”钦天监派出的老航海师王景弘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向摊开的厚厚《过洋牵星图》，“北斗柄指寅位，南斗暗淡，老人星高悬中天！此乃天示风息，绝无差错！”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围拢的年轻水手，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妄动者，徒耗淡水，违逆天心！”
“王师！”罗子建的声音在紧绷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指向东南天际一颗明亮的星辰，“您看老人星！它今夜的位置，比昨日观测，分明低了半指有余！”
王景弘猛地抬眼，鹰隼般的目光射向罗子建所指之处。老人星，这南海航路上至关重要的“水手之星”，在墨蓝天幕上稳稳悬着，光芒恒定。“小儿信口雌黄！”他怒极反笑，枯瘦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牵星板量度，毫厘之差便谬以千里！你肉眼凡胎，岂敢妄言星辰移位？再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休怪军法无情！”
“不是肉眼！”陈文昌心直口快，脱口而出，“是大地在转动啊！我们脚下的地，一天一夜自己就转完一圈，所以看到的星星位置才会变！哪有什么‘天旋’？”
“地动？”王景弘的嘶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厉鸣，刺破了甲板上死水般的沉寂。他枯槁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戳到陈文昌的鼻尖，“荒谬绝伦！胆敢动摇‘天圆地方’之万古至理？此乃诛心之论！来人——”
“且慢！”一个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人群如被无形之手分开，郑和身着常服，缓步而来，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罗子建脸上。“罗先生，”他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你方才所言，关乎天地根本，亦关乎我两万弟兄性命。既敢言，可敢辩？”
甲板中央，火把通明，亮如白昼。一方是王景弘及其几位面色肃穆、身着钦天监袍服的弟子，面前摆放着传承数代的古老牵星板、玳瑁壳制成的星图筒，以及几卷翻得边角起毛的星图。空气里弥漫着桐油、汗水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另一方，只有罗子建一人，孑然而立，身后站着忧心忡忡的欧阳菲菲、攥紧拳头的张一斌和脸色发白的陈文昌。
“黄口竖子！”王景弘率先发难，声音如同锈铁摩擦，他猛地展开一卷《郑和航海图》，手指戳向其上繁复的星宿标记，“此乃历代先贤心血，依天象运行、周天星斗之律绘制！星宿方位，亘古不移！尔等所谓‘地转’邪说，悖逆天道，动摇国本！岂非欺天？”
罗子建深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咸涩似乎沉淀在肺腑深处。他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被火把映照得明暗不定、充满怀疑与恐惧的脸孔。“王师，”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里海浪拍打船身的闷响，“星图无误，乃前人观测所得。然其观测之基，立足于我们足下的大地。若此大地本身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如舟行于海，日夜旋转不息呢？”他抬起手，指向头顶那片璀璨得令人心悸的星河，“正因如此，昨夜高悬中天的老人星，今夜才会悄然低垂！非星动，乃地转！”
“狡辩！”王景弘的一个弟子厉声喝道，“天行健！日月星辰，东升西落，此乃万古不易之铁证！若地自转，我等为何不觉？为何不被甩脱于虚空？鸟雀为何能安然栖于枝头？”他语速极快，咄咄逼人，引来周围水手们一片嗡嗡的附和声，许多茫然的眼神重新投向王景弘，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罗子建心中苦笑，惯性？引力？这些词汇一旦出口，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能迂回：“诸位行船于海，巨舰破浪，疾驰如飞，可曾见船舱之中，杯中之水因船行而尽数泼洒？可有蚊蝇因船行而撞死壁间？此乃同舟共济，万物随行同速之理！大地载我等旋转，万物亦随之而动，故不觉其动！星移非星动，实乃我辈随大地而动，视角变换所致！”
他目光灼灼，迎向王景弘：“敢问王师，若星宿位置亘古不移，为何四季轮转，所见星图不同？为何冬夜不见夏夜之银河？此非星宿迁徙，实乃我等随大地绕日而行，方位更迭所致！”此言一出，连王景弘身后的弟子也微微骚动。四季星象变换，是他们每日推算航路的基础常识，却从未有人将其与脚下大地的运动联系起来思考。
“强词夺理！”王景弘脸色铁青，他猛地抓起一个黑檀木制成的方形牵星板，其上刻着细密的刻度，中心悬着一根极细的丝线。“此牵星板，测星辰出水高度，以定船位，百试不爽！若依你所言，大地旋转不休，星辰方位时时变动，牵星定位之法岂非成了笑话？千百年来无数海客魂归大洋，皆是错谬不成？”
“方法无错，理解有偏！”罗子建斩钉截铁，“牵星术观测星辰高度以定位，精妙无比。然此定位，是相对我们脚下这片运动大地而言的位置！大地转动，星辰相对位置随之规律变化，其运行轨迹，自有其内在法则可循！非星辰乱动，而是其行止轨迹，远超古人所想之宏大与精密！”他目光扫过那些在火光中闪烁的牵星板，语气带着一丝由衷的敬意，“先贤智慧，令人叹服。只是天地之秘，深邃如海，后人当以先贤之心，继续探寻，而非固守一隅，画地为牢。”
王景弘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牵星板，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罗子建，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茫然。他一生所学所信，构建其整个世界观和存在价值的基石，正在这个年轻人的言辞下剧烈震颤。
“空口无凭！”王景弘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最后一丝顽固的挣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罗子建，“尔等邪说惑众，动摇军心！若无实证，便是妖言！当以惑乱军心论处！”他身后的弟子们齐声呼喝，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几个执戟的军士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
罗子建心猛地一沉。时机已到，却也是险之又险。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飞快地与欧阳菲菲交换了一下。欧阳菲菲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紧张与决绝。张一斌和陈文昌默契地向前挪了小半步，用身体在人群中隔开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屏障。
“王师要实证？”罗子建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异常清晰。他缓缓抬手，探入怀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那只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郑和站在人群前方，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
罗子建掏出的，正是那只包裹在厚厚防水油布中的手机。他动作极其谨慎，如同捧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在无数道惊疑、好奇、甚至带着恐惧的目光注视下，他一层层揭开油布。当那黑色、光滑、反射着火把幽光的现代造物终于完全暴露在六百年前的星空之下时，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此乃…何物？”郑和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回禀正使大人，”罗子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此乃‘璇玑玉衡’之遗法精进所造，可窥星图之妙，演天行之轨。”他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一划。屏幕骤然亮起！幽蓝的光芒瞬间刺破了周遭火把的暖色，映照在周围人惊骇的脸上，仿佛来自幽冥的鬼火。
“妖…妖法！”王景弘一个弟子失声惊呼，踉跄后退，几乎撞倒身后的人。
罗子建置若罔闻。他指尖快速点动，调出早已缓存好的专业星图App。幽蓝的屏幕上，一个清晰精确的圆形星盘浮现出来。他手指拖动屏幕，星盘随之旋转，其上的星座、亮星、黄道线，与头顶那片真实的星空，竟一一对应，分毫不差！甚至能清晰看到，代表此刻船位的虚拟标记，正精确地叠加在星图之上，而标记旁边，一个小小的数字正在跳动——那是根据GpS最后记录推算出的、不断变化的经纬度！
罗子建将手机屏幕微微倾斜，确保郑和能清晰看到。他指着屏幕上代表“老人星”的光点，又指向夜空中那颗真实的星辰：“大人请看，此物所示老人星此刻位置，”他指尖滑过屏幕，调出历史记录轨迹，“及其昨夜、前夜位置之变化轨迹，是否与卑职先前所言——因大地运转，星辰相对位置规律偏移——完全吻合？”
郑和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与头顶璀璨的银河之间反复逡巡。屏幕上的星图清晰、精确、动态流转，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近乎冷酷的理性之美。他看到了老人星那平滑的移动轨迹线，看到了此刻虚拟标记与真实星辰的完美重叠。这位统帅庞大舰队、见惯世间奇珍异宝的巨人，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震动。那是一种认知边界被强行撕裂、一个全新宇宙图景猝然闯入所带来的、深沉的冲击。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流转着幽蓝光芒的屏幕，指尖却在半途停住。
王景弘面如死灰，身体晃了晃，被弟子慌忙扶住。他看着那发光的“魔镜”，看着郑和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撼，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毕生信奉、赖以生存的星图，在这方寸幽蓝之间，被解构、被超越、被彻底碾压。一种巨大的、根基崩塌般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万籁俱寂、心神剧震的顶点，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罗子建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声音，从那幽蓝的屏幕深处响起。
“滋…咔…”
不是App运行的背景音效。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不合时宜——是信号接入的微弱电流杂音！
罗子建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低头看向手机屏幕。只见屏幕右上角，那个代表着移动网络信号的标志，在沉寂了不知多少天后，此刻竟极其诡异地跳动了一下！虽然瞬间又恢复了无信号的空白状态，但那一下闪烁，如同黑暗中魔鬼的眨眼，清晰得不容错辨。
与此同时，星图App的边缘，一行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系统提示文字飞快地滚动过去，又迅速消失：
【检测到微弱未知射频信号源…信号特征比对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罗子建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这不可能！在这六百年前的茫茫南海死水中央，在远离一切现代文明的时空孤岛上，怎么可能接收到射频信号？！
“子建？”欧阳菲菲第一个察觉到他脸色的剧变，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和恐惧的苍白。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机屏幕，却只看到幽蓝的星图在缓缓旋转。
郑和敏锐的目光也捕捉到了罗子建的异样。“罗先生？”他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探寻，“此物…有何不妥？”
罗子建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该如何解释？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却真实发生的恐怖事实？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艰难地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迎向郑和深邃的探究眼神，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微颤：
“正使大人…星图所示，老人星垂落，乃因大地运转，其理已明。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说出接下来的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那死寂一片、再无任何异常信号的手机屏幕，那瞬间的闪烁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在这被星辰和幽蓝屏幕光芒笼罩的甲板上扩散开来：
“然此星图…方才…似感应到…别的东西。”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在这片死水之外…有东西在动…而且，它似乎在…找我们。”
郑和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穿透了罗子建眼中的惊悸，直刺向漆黑无垠的海面。那深邃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着无数只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被遗忘的海域。
幽蓝的屏幕光映着罗子建惨白的脸，信号消失的空白格像一个无声的嘲笑。他感到掌心一片湿冷，汗珠正顺着鬓角滑落。这死寂的南海，究竟还藏着多少双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