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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方言大战》

青石板路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运动鞋底直窜上来,许湘云跑得肺叶像着了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背后粗哑的犬吠和人群模糊的吆喝声浪般拍打过来,裹挟着牲畜粪便、尘土和某种陌生香料的浑浊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她死死攥着李沛然的手腕,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跑…跑不动了…” 许湘云上气不接下气,嗓子眼干得冒烟。

“不能停!” 李沛然的声音同样嘶哑紧绷,他猛地拽了她一把,两人跌跌撞撞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两侧是低矮的土墙或斑驳的木门,墙角堆着杂物,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几滴冰冷的液体砸在许湘云额角,她悚然抬头,二楼支开的简陋竹窗后,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正惊愕地看着他们,手里倾倒的瓦盆里还滴着水。

“看什么看!” 沛然下意识地用普通话吼了一句,换来妇人更加惊恐的眼神和迅速关窗的“哐当”声。

巷子尽头被一堆不知名的杂物堵了大半,只留狭窄的缝隙。身后的犬吠和人声越来越近。沛然眼神一厉,拉着湘云侧身挤了过去。缝隙后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喧闹无比、人声鼎沸的市集!

巨大的声浪和复杂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两人感官上。挑着担子的农夫吆喝着听不懂的土话,竹筐里是沾着泥的蔬菜;肉案后赤膊的屠夫挥舞着厚重的砍刀,“嘭嘭”地剁着骨头,血水顺着油腻的案板流下;穿着翻领胡服、深目高鼻的异域商人守着堆满色彩艳丽布匹和奇异香料的摊子,用卷舌音招揽顾客;小炭炉上烤着滋滋冒油的肉串,烟气混合着辛辣的香料味直冲鼻腔;还有卖陶罐的、卖草鞋的、卖活鸡活鸭的……人挤着人,摩肩接踵,汗味、牲口味、食物味、香料味、鱼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而生猛的生存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晕眩。所有人都穿着宽袍大袖或粗布短褐,发式各异,目光或好奇或麻木地扫过这两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穿着古怪的紧身衣物,头发短得不合时宜(沛然的板寸和湘云扎起的马尾),满身泥污,一脸惊惶。

“这…这是…” 湘云的声音发颤,眼前的景象比刚才在古宅偷窥铜镜时更加真实,也更加令人绝望。铜镜里那张属于唐朝少年的脸,此刻正隔着时空,带着惊疑和潜在的敌意,与他们对视。

“江夏…老汉说这是江夏…唐朝的武汉!” 沛然急促地喘息,眼睛像雷达一样紧张地扫视着周围,寻找可能的出路或威胁。一个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的小童指着他们咯咯直笑,旁边卖竹编的老妇浑浊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审视。

“咕噜噜……” 一阵响亮的声音从湘云肚子里传出,在喧嚣中竟也清晰可闻。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胃。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摊子吸引。粗陶大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汤,旁边的簸箩里堆着黄澄澄的、类似厚面饼的食物,散发着朴实诱人的麦香。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正用一柄长勺搅动着浓汤。

“钱…沛然,我们有钱吗?” 湘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下意识地去摸牛仔裤口袋,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和一根断掉的橡皮筋。沛然也迅速翻遍了自己的运动裤口袋——空空如也。手机?早就在亡命奔逃中不知去向。

绝望感再次涌上。湘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拉着沛然走向那个面食摊。她努力挤出这辈子最友善无害的笑容,指着那金黄的饼,用尽可能清晰的普通话问:“老板,这个…多少钱一个?”

摊主抬起头,一张圆脸上满是横肉,写满了困惑和不耐烦。他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这两个“奇装异服”的怪人,用浓重的本地腔调咕哝了一句完全听不懂的话。

“money?how much?” 沛然不死心,切换成英语,同时用手指比划着数字。

这下摊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神里的困惑变成了警惕和隐隐的排斥。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语气也恶劣起来,声音大了几分:“走开走开!莫挡道!哪里来的獠子,话都说不清白!”

“獠子”这个词像根针,刺得两人脸皮发烫。周围几个挑担歇脚的脚夫也看了过来,眼神不善,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排外。窃窃私语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隐约可辨。

“算了沛然,走吧…” 湘云扯了扯他的袖子,脸上火辣辣的。

沛然却像是被激起了倔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在老汉家听到的只言片语,模仿着那老汉的口音,磕磕巴巴地尝试:“饼…几…几多…钱?” 他笨拙地伸出三根手指。

摊主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声,连带着旁边的脚夫也哄笑起来。那摊主用勺子敲了敲锅沿,模仿着沛然怪异的腔调,夸张地学舌:“几多钱?哈哈哈!北边的胡音都比你讲得正些!滚蛋!”

哄笑声像鞭子抽在身上。沛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咯咯作响。湘云死死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冲动。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穿过人群,目标明确地撞向正羞愤交加的沛然。

“小心!” 湘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沛然只觉得腰间被猛地一蹭,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刁钻。他下意识地一摸口袋——空的!那个装着他们仅剩几枚硬币(虽然毫无用处)的小零钱包不见了!

“小偷!” 沛然猛地扭头,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短褐、脏兮兮的半大孩子像泥鳅一样钻进人群缝隙,手里还扬着一个眼熟的破旧零钱包,回头朝他们做了个极其挑衅的鬼脸。

怒火“腾”地一下冲上了沛然的天灵盖。连日来的惊恐、迷茫、饥饿、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个斑马养的!给老子站到!” 一声地道的、带着武汉街头巷尾特有烟火气和怒气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沛然口中炸响!这声怒吼是如此突兀,如此响亮,带着市井的粗粝和沛然所有的憋闷,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嘈杂。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个正在哄笑的胖摊主,笑容僵在脸上,小眼睛瞪得溜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脚夫也愣住了。周围几米范围内,所有听到这声怒吼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沛然身上。那奔跑的小偷也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脚步,惊愕地回头望来。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同样浓重汉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从沛然身后传来:

“拐子?你…你滴个斑马,吼得蛮正咧?”

沛然和湘云猛地回头。只见巷口杂物堆的阴影里,慢慢踱出一个人影。正是之前那个在破屋外发现他们、惊得他们夺路而逃的跛脚老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褐色短衣,裤腿卷到小腿肚,露出一双沾满泥点的草鞋。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此刻没有了最初的惊怒和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神情——惊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他乡闻故音的激动?

老汉一瘸一拐地走近几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沛然,像是要把他脸上每一寸都看穿。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稳了些,带着确认:“小兄弟,你…是汉口滴?还是武昌滴?” 那熟悉的、带着浓重“汉味”的方言,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盏孤灯,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沛然心中无边无际的惶恐和冰冷。

沛然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湘云也猛地抓紧了他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去,她看着老汉,又看看沛然,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

“我…我是武昌的!武大的!您…您听得懂?!” 沛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几乎破了音,他下意识地也用武汉话回答,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确认。

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有更深的情绪在涌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沛然,又落在许湘云身上,带着审视,但那份强烈的敌意和排斥感确实消散了大半。他朝旁边那个还在发愣的胖摊主挥了挥手,用本地话呵斥了一句什么,那摊主立刻缩了缩脖子,讪讪地转回头去,不敢再看热闹。

老汉的目光重新回到两人身上,尤其是沛然脸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市集的喧嚣声浪重新包裹上来,但在沛然和湘云耳中,这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屏障。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跛脚老汉和他口中那如同天籁的乡音。

“跟我来。”老汉最终开口,声音低沉,用的是武汉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不再看他们,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市集边缘一条更僻静、也更脏乱的小巷走去,背影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有些佝偻,却又透着一股市井小民的韧劲。

沛然和湘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狂喜和一丝残留的忐忑。没有犹豫,两人立刻跟上,脚步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有些踉跄,却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蹒跚的背影。穿行在弥漫着各种气味、挤满陌生面孔的市集中,他们第一次感觉脚下这片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危机四伏的土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老汉的家在市集边缘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比之前他们闯入的那间更加破败低矮。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混杂着霉味、草药味和淡淡饭食气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发黄油纸的窗户透进些微天光。土夯的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农具和柴草。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缺了角的矮桌,旁边是几个充当坐具的树墩。唯一算得上“家具”的,是一个靠在墙边的、掉漆严重的旧木柜。

老汉示意他们在树墩上坐下,自己则走到角落一个简陋的土灶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碗,从灶上温着的一个瓦罐里舀出两碗颜色浑浊、冒着热气的汤水,放到他们面前。

“喝。”他言简意赅,用的依旧是武汉话。

沛然和湘云早已饥渴交加,也顾不上许多,端起来就喝。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苦涩草根的味道直冲喉咙,并不好喝,但那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确实极大地缓解了身体的冰冷和虚脱感。两人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碗味道古怪的汤灌了下去。

放下碗,沛然长长舒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点。他看向坐在对面树墩上、默默抽着一杆旱烟的老汉,烟雾缭绕中,老汉的脸显得更加沟壑纵横。沛然斟酌着开口,带着感激和小心翼翼:“老伯,多谢您!要不是您…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我们不是坏人,就是…就是…”他卡住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穿越”这种荒诞离奇的事情。

老汉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打断了他的支吾:“莫扯那些没用的。拐子,我王老七在这江夏城码头上混了大半辈子,三教九流,什么鸟没见过?你们俩,一身怪皮(衣服),口音稀烂,来历不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就不是安分的角儿。”

他的话毫不客气,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沛然和湘云的心又提了起来。

老汉磕了磕烟锅里的灰,慢条斯理地重新装上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才继续道:“我老汉孤家寡人一个,瘸了条腿,在码头上给人记记账,混口饭吃。帮你们,是看在‘个斑马’三个字的分上,老子是汉阳蔡甸滴!几十年没听人这么吼过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怀念和粗粝的直率。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帮人,不能白帮。这世道,一口吃食,一个瓦片遮头,都是拿命换的。你们想在我这破窝棚里待着,避避风头,行。”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精明的光,像在掂量货物的价值,最后死死盯住沛然:

“三天。老子只给你们三天。三天之内,你——”他用烟杆重重地点了点沛然,“把你那个…那个什么‘天竺算账的秘术’,给老子教会!”

“天竺…算账秘术?”沛然和湘云都愣住了,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哪会什么天竺秘术?

老汉似乎看出他们的茫然,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刚才在街上,老子看得清楚!那个卖馕的胡商,叽里咕噜跟人掰扯价钱,掰了半天手指头,脸都憋红了!你小子,就站旁边扫了一眼他摊子上的货,还有那堆钱,嘴巴里嘀嘀咕咕了几下,就跟他比划了个数!那胡商眼珠子都瞪圆了,最后还真按你说的数把钱收了!你敢说不是?”

沛然和湘云瞬间明白了!沛然当时情急之下,是本能地用现代人的心算能力,快速估算了一下胡商货物的价值!这在他们看来再平常不过的技能,在这个以手指头、算筹甚至掰扯不清为主的唐代市井,竟被当成了神秘的“天竺算账秘术”!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绝处逢生的窃喜同时涌上沛然心头。他强压住激动,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点点头:“原来您是说这个…这个…嗯,确实是我家传的一点小技,源自…源自天竺高僧所授。”他硬着头皮开始编,同时用眼神示意湘云别露馅。

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旱烟都忘了抽:“好!好!就是它!三天!教会我!你们就能留下!有饭吃!有地方睡!学不会…”他冷哼了一声,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好!一言为定!”沛然立刻应承下来,生怕老汉反悔。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教数学?总比在陌生的唐朝街头饿死强!

湘云也连忙点头,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老汉似乎对他们的态度很满意,脸上的线条略微松动了些。他拿起烟杆,又深深吸了一口,屋子里弥漫开呛人的劣质烟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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