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带着心疼，“难受就哭出来，在我这儿，不用装没事。你看你肩膀绷得这么紧。”她轻轻把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肩窝，“我的肩膀就在这儿，靠一会儿，哭一会儿，不丢人。”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董大爷他……他用他这一辈子，把他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你了。他教会你怎么当个好人，怎么去爱人。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把他留给你的那些好，那些早上熬糊了的小米粥味儿，那些深夜里给你掖被角的影子，还有他看你时，永远都像看宝贝的眼神儿……都好好收着。这些东西，丢不了，它们就在你身上，在你心里，亮着呢。”
她微微侧身，指向狭小窗外那片被高原夜风吹得格外清透、缀满繁星的夜空：“福喜，你看外面。那颗最亮的星星，你看见没？我总觉得，董大爷以后就在那儿看着咱们呢。他可能变成风，在你跑得满头汗的时候，呼啦一下给你吹凉快；也可能变成雨点子，在你渴得嗓子冒烟的时候，啪嗒掉你手上；或者，就变成你低头看看自己个儿，越来越像他的那副倔脾气和眉眼。”她的比喻很朴实，却带着温暖的笃定。
“我会一直在这儿，”她收拢手臂，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誓言般低语，“陪着你。以后你想他了，咱就一块儿念叨念叨他那些糗事，说说他那些不着调的话。日子长了，这些零零碎碎的想念，就长到咱俩的骨头里了，变成咱俩自己的日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踏实的安慰：“现在心里疼，揪得慌，这都正常。那是因为你在乎他，爱他。别着急让自己好起来，福喜，”她吻了吻他有些凉的额头，“难受的时候，我就这样抱着你。咱们慢慢来，一天天儿的，让这疼变成……变成暖和的念想。”
董福喜紧绷的身体在她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和拥抱中，一点点松懈下来。他反手紧紧抱住她，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浸湿了她的衣襟。这泪水里有对父亲即将离去的巨大不舍，有对过往那些吵吵闹闹又相依为命日子的无限眷恋，也有对身边这个人，能如此懂他、包容他所有脆弱的深深感激。在这世界屋脊的寒夜里，爱人的怀抱是他唯一的暖源，也是他唯一能放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翌日，车子在蜿蜒攀升的公路上艰难前行，最终停在了海拔4767米的昆仑山口。巨大的“昆仑山口”纪念碑像个沧桑的老兵，沉默地矗立在凛冽的风雪之中。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卷起的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站在山口，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连绵的雪山在风雪里露出个影子，天大地大，人站在那儿，渺小得跟粒沙子似的。一股子说不清的敬畏和苍凉劲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董福喜裹紧冲锋衣，顶着刀子风走到纪念碑前，仰头看着风雪里更显冷硬神秘的雪山。风声呜呜的，听着像老天的叹息。董盛顺的金魂一点没受风雪影响，稳稳地飘到他身边，金牙的光芒在风雪里倔强地亮着，映着旁边冷冰冰的雪峰。
“爹，”董福喜喊他，声音在风里有点飘，“翻过这些大山，山那头儿……到底是啥样儿啊？”
他这话问得，带着点迷茫，也带着对前路的没底，更藏着对翻过“终点”那座山之后的害怕——那意味着爹要走了。
董盛顺的金魂在风雪里显得特别稳当，他“瞅”着儿子冻得发红的脸蛋，意念带着一股子走过千山万水后的豁达和混不吝的劲儿：
“管它山后头是啥玩意儿！”他的意念贼干脆，盖过了呼呼的风声，“走过去瞅瞅不就结了？！怕啥！咱爷俩这一路，泰山那么高的坎儿，临海那么邪乎的地儿，金城、平山湖……那么多沟沟壑壑，那么多牛鬼蛇神，不都他娘的过来了？车轱辘到山跟前儿，自然有路给你碾出来！儿子，甭想那么远，把脚底下这步踩瓷实喽！”他这话像颗定心丸，砸在董福喜晃悠的心上。
董福喜心里猛地一震。是啊，爹说得对。管他前面是啥，把眼前这一步走稳了，才是正经。爹这份啥都不怕的豁达劲儿，在这风雪呼啸的昆仑山口，显得特别有劲儿。他狠狠吸了口带着冰碴子的冷风，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好像被吹散了一点儿。
翻过昆仑山口，算是真进了西藏的地界。感觉像推开了另一扇门，眼前的景色一下子敞亮了。辽阔得没边儿的藏北草原，像铺了张巨大的绿毛毯，软乎乎地摊在天地之间。天蓝得跟刚洗过似的，一丝云彩都没有（其实是云特别低），大朵大朵的白云感觉伸手就能够着。成群的黑色牦牛慢悠悠地在绿毯子上溜达，像撒了一地的黑珍珠。远处，牧民的黑帐篷像一个个小蘑菇，冒着细细的炊烟，混进干净透亮的蓝天里。空气里飘着青草味儿、泥土味儿，还有点牛粪味儿，混在一块儿，是高原草原独有的、带着生机的清爽气儿。
之前被高反折腾得蔫头耷脑的方婉婷和霍盈，这会儿像活过来了似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大口呼吸着这自在的空气。刘晓更是撒了欢儿，举着相机上蹿下跳，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恨不得把每一寸美景都装进去。
董福喜把车停在路边。他推开车门，脚踩上软乎乎的草地。董盛顺的金魂也跟着飘了出来。爷俩挺有默契地“飘”向旁边一个不高的小山坡（董盛顺是真飘，董福喜是吭哧吭哧爬上去的）。
站在坡顶，看得更远了。眼前是望不到头的绿，又安静又平和。吃草的牛羊，飘着的炊烟，低低的云彩，凑成一幅舒坦的画儿。董福喜扭过头，看着身边被高原大太阳晒得金牙闪闪发亮的爹。阳光穿过爹半透明的身子，给他镶了道暖和的金边儿。这会儿，啥离别的愁啊，任务的累啊，好像都被这大草原吸走了，就剩下天地间的这份安宁，还有爷俩在一块儿待着的这份踏实。
董福喜心里头特别平静。他默默地掏出手机，又对着这片大草原按了下快门。他知道，照片里肯定还是拍不着爹那金灿灿的影子，但这一刻，爷俩一块儿站在这片能装下所有烦恼的大天地中间的感觉，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感觉，比啥照片都真，都金贵。
车子继续爬坡，翻过险峻的岗巴拉山口。当传说中的“神女散落的绿松石耳坠”——羊卓雍措（羊湖）猛地一下跳进眼睛里时，车里所有人都傻了，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一种啥样的蓝啊！深得看不见底，干净得像刚擦过的玻璃，颜色还变来变去的。湖水在群山温柔的怀抱里弯弯曲曲地流着，太阳光一照，云影子一过，颜色就从宝蓝变成孔雀蓝，又变成松石绿，跟做梦似的，美得不像真的。它不像人间的湖，倒像是神仙不小心掉下来的宝贝。
车里静得吓人，只有倒抽凉气的声音。所有人，连飘着的董盛顺的金魂，都被这圣洁到顶点的美震得说不出话。啥词儿都形容不了。
董福喜把车停在观景台最靠湖边的地儿。他推开车门，脚有点发飘地走到湖边。冰凉冰凉的风，带着雪山的味儿，吹在他脸上。他慢慢蹲下去，小心地用手捧起一捧冰凉刺骨、蓝得晃眼的湖水。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石头，冰得扎手，好像能把人心里的杂念都洗掉。
他回过头，去找爹。董盛顺的金魂正飘在镜子一样的湖面上头。阳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身子，在蓝得像缎子似的湖面上，投下一圈淡淡的、朦朦胧胧的金色光晕。那光晕跟着水波轻轻晃悠，跟圣湖那没法形容的蓝色搅和在一起，变成了一幅又神奇又漂亮、跟画儿似的景象——金色的影子，好像真的融进了这片天地间最干净的蓝里。
“爹…”董福喜喊他，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从心窝子里翻上来的感动和堵得慌，“真好看。”
“嗯…”董盛顺的声音在福喜脑子里响起来，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带着点想得很远的味道，“像…真像…像你娘当年…眼睛的颜色…”藏在记忆最里头、关于‘母亲’的那点模糊影子，好像被这圣湖的蓝光一下子勾了出来。
董福喜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唰地就涌上来了，差点没掉下来。他赶紧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这一回，他没想着拍风景。他手有点抖地又举起手机，镜头没对着风景，而是死死地对准了湖面上——就是爹的影子投下那片、荡漾着奇妙金光的碧蓝湖水。他憋住气，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只有那片深深浅浅、蓝得让人心颤的湖水，还有水里倒映的蓝天和雪山。那道金色的光晕，像个抓不住的梦，没在照片上留下一点痕迹。
但董福喜知道，爹就在那儿。他的存在，他那亮闪闪的金光，他那句关于娘眼睛的低语，都跟着这片圣湖的蓝水，跟着这巍峨的雪山，跟着这无边无际的大天地，永远地待在一块儿了。这张照片，拍下的不是湖，是那一刻，爹和这片天地圣湖在他心里永远融在了一起的那个感觉。他把手机紧紧捂在心口上，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份感觉永远捂热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