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07年的开封，秋老虎正烈。
朱温刚在宫城的太极殿登基，改元开平，国号大梁。禁军在街头巡逻，铁甲被晒得发烫，踩过满地枯叶时，发出细碎的脆响，像在碾碎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城西的军帐里，李军阀正用那尊鎏金铁芯铜龙的龙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龙角滑进爵杯，溅出的酒珠落在铜龙暗沉的鳞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又很快被帐内的热气蒸干。
“将军，洛阳来的密信。”谋士捧着竹简进来时，正撞见铜龙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龙首高昂的弧度在帐壁上微微晃动，像要冲破帆布的束缚。
李军阀没抬头，指尖在铜龙的颈窝处摩挲。那里的鎏金早就被岁月啃噬干净，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胎，摸起来糙得像砂纸。“密信里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去年在滑州跟唐军死磕时被箭射穿的左肺，到了阴雨天就疼得厉害，此刻正隐隐作痛。
“说……说唐室遗臣在太原拥立了新帝，号称后唐。”谋士的声音发颤，“还说……他们在搜捕当年参与灭唐的将领，第一个就提到了将军您。”
“呵。”李军阀突然笑了，拿起爵杯一饮而尽，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捏紧了铜龙的龙尾。那龙尾的弧度比他初见时更弯了些，是上个月被他酒后用刀柄敲的，当时铜龙发出一声闷响，像骨头被生生拗断，他却觉得这声音里藏着股不服气。
“搜捕我？”他喘着气，目光落在铜龙的眼睛上。那对黑色琉璃眼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他们忘了？当年长安城破，是谁带兵冲进大明宫护着唐哀帝出城的？是谁对着太庙的牌位磕破了头的？”
谋士不敢接话。他知道李军阀的底细——年轻时在长安做禁卫，曾在玄宗的书案前见过这尊铜龙。那时的铜龙金光闪闪，龙腹的机关一动，就能发出清越的声响，像碎玉落进银盘。可现在，那机关早就被灰尘堵死了，连龙首的角都缺了一块，是去年在汴水边跟梁军厮杀时，被流矢崩掉的。
“这龙啊，”李军阀突然对着铜龙说话，像是在跟老朋友念叨，“跟我一样，认死理。”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宫里见到这尊铜龙，老太监说它是开元盛世的物件，龙鳞上的鎏金能映出人影。“可盛世早就没了。”他的指尖滑过铜龙腹部的裂痕，那是代宗年间被铁芯撑出来的纹路，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留着这股子犟劲，有什么用？”
铜龙当然不会回答。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得像砍木头，把秋夜的虫鸣都压了下去。
三日后，太原的追兵果然到了开封城外。李军阀的军队刚在陈留打了败仗，粮草只剩下三天的量，帐下的士兵开始偷偷逃跑，连最勇猛的亲卫都在夜里卷了甲胄消失在夜色里。
“将军，要不……”谋士搓着手，眼神瞟向桌上的铜龙，“把这东西献给后唐新帝？听说他正在搜集唐代文物，以示正统。这尊铜龙是玄宗旧物，说不定能换您一条活路。”
李军阀盯着铜龙看了半晌，突然抓起它往地上摔。铜龙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震耳的声响，龙尾原本就脆弱的接缝处裂开一道新痕，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铁芯。“活路？”他低吼着，眼眶泛红，“当年我在长安街头饿肚子，是唐军的老兵分了我半个饼；我在潼关被契丹人砍伤，是唐旗让我没敢闭眼。现在让我用这尊龙形器去换活路？”
他弯腰捡起铜龙时，指尖被裂开的铜片划破了，血珠滴在铁芯的锈迹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你看，”他对着铜龙笑，笑声里全是血腥味，“连你都在流血。”
谋士退出去时，听见帐内传来打铁的声音。他扒着帐帘的缝隙看，只见李军阀正蹲在炭火炉边，用铁钳夹着烧红的铁条，往铜龙腹部的裂口里塞。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个正在给龙钉上枷锁的囚徒。
“灌了铁，你就沉了。”李军阀的声音混着铁器碰撞的脆响，“沉到河底，就没人能再让你飞了。”
三天后，负责灌铁的铁匠把铜龙送回来时，手抖得厉害。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匠人，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十年前在洛阳工坊里被铁锤砸的。“将军，”他把铜龙放在红绸上，那龙身比之前重了足有三倍，压得木桌吱呀作响，“铁芯灌得扎实，外面再鎏层金，任谁看都是实心金器。”
李军阀拿起铜龙，指尖敲在龙背上。声音闷得像敲在石头上，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清越的回响了。“你祖上是做什么的？”他突然问。
铁匠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指：“回将军，祖上是洛阳宫城的铸匠，姓李，叫……叫李十二。”
帐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的声响。李军阀的目光落在铜龙左前爪上，那里有个极小的刻痕，是他当年做禁卫时就发现的，只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此刻借着烛光细看，那刻痕歪歪扭扭，像个“十二”。
“原来如此。”他轻轻笑了，把铜龙递给铁匠，“再鎏层金吧，要最亮的那种。”
鎏金那天，铁匠特意在龙尾的裂口里塞了点东西。是他从长安城废墟里捡的半片桃花瓣，已经干得像纸片，却还带着点淡淡的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当年李十二铸龙时，总爱在龙鳞的缝隙里藏点春天的物件——有时是花瓣，有时是草叶，说龙是活物，得喂点生机。
铜龙被送到太原时，后唐的新帝正坐在当年玄宗的宝座上。他摸着铜龙沉甸甸的身子，又看了看龙首高昂的姿态，突然问身边的大臣：“这龙，怎么看着不开心？”
大臣们面面相觑，只有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说：“陛下，真龙都爱飞，这龙……怕是被什么东西坠着了。”
新帝没说话，只是用指甲抠了抠龙尾的鎏金。那层新鎏的金皮很薄，被他一抠就掉了块，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胎，和一道新鲜的裂痕。“把它扔去国库。”他挥挥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朕不要被捆着的龙。”
国库在宫城的西北角，潮湿得能拧出水来。看守的老吏姓王，原是唐宫里的内侍，黄巢破长安时没来得及逃，被叛军割了舌头，从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他第一次见到这尊铜龙时，正蹲在地上捡老鼠啃碎的竹简，铜龙被两个侍卫扔在角落，龙首磕在石头上，发出一声闷响，像在哭。
王吏慢慢爬过去，用袖子擦铜龙身上的灰。他的手指摸到龙腹时，突然停住了——那里的鎏金不知被什么东西刮掉了一块，露出个细小的孔洞，里面塞着半片干桃花。他认得这桃花，去年在长安废墟里见过，漫山遍野都是，像当年杨贵妃爱吃的桃花酥碎在了地上。
从那天起，王吏每天都要给铜龙擦灰。他把自己省下来的米糠搓成布，一点点擦去铜龙鳞片上的霉斑，又把国库角落漏进来的阳光引到铜龙身上，让那半片桃花能晒到点暖意。有次下大雨，雨水顺着国库的裂缝灌进来，他趴在铜龙身上，用后背挡住水流，直到侍卫来抢修时，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泡得发白，铜龙却干干爽爽的，龙首依然昂着，像在看他。
十年后的一个冬夜，王吏突然咳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摸黑爬到铜龙身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攒了十年的东西：半块开元通宝的残片，是当年在大明宫的砖缝里捡的；一小撮太液池的泥，是他偷偷从长安带过来的；还有根干枯的草茎，是去年春天从国库的砖缝里长出来的，被他小心地拔了下来。
他把这些东西一点点塞进铜龙腹部的孔洞里，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塞完最后一根草茎时，他突然“呜呜”地哭了，额头抵着铜龙冰冷的鳞片，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第二天，侍卫发现王吏时，他已经没气了，身体还保持着抱着铜龙的姿势。而那尊铜龙，不知被什么东西顶开了腹部的机关，里面的铁芯氧化得像团烂棉絮，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灰，混着王吏塞进去的米糠、泥土和草茎，在月光下扬起细小的尘埃，像无数个被遗忘的春天。
后唐灭梁那天，新帝亲自去了国库。他踩着满地的灰尘走到铜龙面前，看着它裂开的铜胎和露出的铁芯，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说有尊唐代的铜龙，被灌了铁也不肯低头。
“把它抬到书房去。”新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用修，就这样放着。”
工匠们抬铜龙的时候，发现它比刚灌铁时轻了不少，龙腹里的铁芯空了大半，晃一晃，能听见细碎的声响，像沙子在唱歌。有人说那是铁芯氧化的声音，有人说那是王吏没说完的话，还有人说，那是李十二藏在龙鳞里的春天，终于在十年后发了芽。
新帝的书房里，铜龙被放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它残缺的鳞片上，龙首依然昂着，龙尾的弧度被岁月磨得更柔和了些，却始终没有贴向身体。有天夜里，新帝批改奏折到凌晨，突然听见铜龙发出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走过去一看，是半片干枯的桃花，不知被什么风从龙腹里吹了出来，落在摊开的《贞观政要》上，正好盖住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行字。
新帝捡起桃花瓣时，指尖触到了铜龙左前爪的“十二”刻痕。那刻痕里积着十年的灰尘，却依然清晰，像个永远不会褪色的印章，盖在历史的褶皱里。
“原来你一直都在啊。”他对着铜龙轻声说，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龙尾的弧度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很多年后，史官在撰写《旧五代史》时，特意在《礼志》里加了一句：“梁有铜龙，灌以铁芯，重不能飞，然昂首如故。后唐得之，置于书房，龙腹空，有声如泣，闻者皆叹其志。”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声音里，藏着一个军阀的咳嗽，一个铁匠的桃花，一个老吏的呜咽，还有八百年后，某个舞者足尖踩在地板上的声响——都是被束缚着，却始终在生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