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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猛地收回手时,指腹还残留着绢本特有的粗糙感,像抚过晒干的河床。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沾着顾恺之时代的墨痕——那滴落在洛神裙摆上的墨,在幻象里晕开时,像极了她此刻心里的褶皱。

“刚才那个……是顾恺之?”她的声音带着未散的颤音,掌心沁出的汗濡湿了袖口。

柜台前的铜香炉里,三柱檀香正缓缓燃着,烟线在灯光里斜斜地飘,像幅没画完的线描。

沈砚已经将画轴重新卷好,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画里的人。

他把紫檀木盒推到柜台内侧,盒盖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句被藏起的耳语。

“他画《洛神赋》时,总爱在案头摆盏油灯,”沈砚的声音比烟线更轻,“说月光太凉,渗不透绢本里的魂。”他从柜台下抽出一叠宣纸,是那种带着细微竹纤维的古法纸,边缘裁得并不规整,“你试试?”

苏晚看着那纸,米白色的肌理里仿佛藏着细碎的光。她想起自己画室里的进口素描纸,白得像雪,却总也承不住她想画的温度。

指尖在纸页上悬了片刻,终究还是拿起沈砚递来的狼毫——笔杆是普通的竹制,却比她惯用的紫檀笔杆更称手。

“就画洛神的衣袂。”沈砚的指尖点在宣纸中央,那里将是画面的重心。

墨锭在砚台里研磨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节拍。

苏晚蘸了点淡墨,笔尖触纸的瞬间,手腕却不受控地僵住了。她想画出“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弧度,可线条落在纸上,却像被冻住的溪流,硬邦邦地拐了个弯。

“不对……”她咬着下唇,笔尖在原处顿了顿,想补一笔修正,墨却顺着纤维晕开,成了个丑陋的墨疙瘩。

像极了她昨晚画废的那张洛神,眼角被墨点污了,活像个哭丧的脸。

“太急了。”沈砚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正用软布擦拭一支银质笔洗,动作慢得像在数绢本上的经纬,“你在画‘风’,却没让自己先感觉到风。”

苏晚把笔搁在笔山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画案上的宣纸上,那道僵硬的线条像条横亘的河,把她和心里的洛神隔在了两岸。

“我练过无数次‘春蚕吐丝描’,”她低声说,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顾恺之的线条要圆润如蚕茧抽丝,中段略细,收尾渐虚……可我画出来的,连条像样的绸带都不如。”

她想起之前,古籍出版社的编辑把顾恺之《洛神赋图》摹本高清图发给她时,语气里的期待:“苏老师,您的《诗经》系列把‘静女其姝’画活了,这次的洛神,我们盼着您能画出‘明眸善睐’的魂。”

可现在,她连“翩若惊鸿”的衣袂都画得像块硬板纸。

沈砚放下笔洗,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瓷小罐,倒出些深褐色的粉末。

“这是徽墨的陈渣,”他把粉末倒进砚台,加了点温水,“顾恺之画《洛神赋》时,用的墨要在松烟里掺珍珠粉,研墨的水得是晨露。他说,墨里有光,线条才能透气。”

苏晚看着他研墨的手,沈砚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在墨锭上均匀用力,砚台里的墨汁渐渐泛起绸缎般的光泽。

“您好像……什么都知道。”她轻声说,目光落在他左手腕的紫檀佛珠上,那些珠子被盘得油亮,每颗上面都有细密的包浆,像藏着无数个晨昏。

“只是听得久了。”沈砚把研好的墨推给她,“再试试。这次不想洛神,想你第一次读《洛神赋》的感觉。”

苏晚深吸一口气,墨香混着檀香钻进鼻腔,竟奇异地定了定神。

她闭上眼,试图回到十七岁那个午后——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文选》泛黄的纸页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行字被她用铅笔圈了又圈。

当时她心里想的,是隔壁班那个总穿白衬衫的学长,他走过走廊时,校服下摆扬起的弧度,比任何辞藻都更像“回风舞雪”。

笔尖再次落下时,线条果然柔和了些。可画到中段,她还是忍不住想修正弧度,手腕一抖,线条突然变粗,像条受惊的蛇。

“还是不行。”她把笔扔在桌上,挫败感像潮水般漫上来,“我连一根像样的线条都画不出来,甲方说得对,我根本没资格画《洛神赋》。”

沈砚没说话,重新打开紫檀木盒,将那半卷《洛神赋》残卷铺在画案上。

雨还在下,雨点敲打着窗棂,节奏忽快忽慢,倒像是在为绢本上的线条伴奏。

“你看这里,”他的指尖落在洛神裙摆的一处褶皱上,那里的线条有三道淡淡的叠影,“顾恺之在这里补过三次笔。”

苏晚凑近了看,果然在绢本的肌理里发现了细微的分层。

第一层线条太急,收尾处带着尖锐的毛刺;第二层又太缓,像快凝固的蜂蜜;只有第三层,线条中段略细,收尾处轻轻一提,像叹气的尾音。

“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她问,指尖差点碰到那处褶皱——仿佛怕惊扰了千年前画师的犹豫。

“因为他画的不是神,是人。”沈砚的指尖顺着线条游走,像在抚摸一段柔软的时光,“是曹植站在洛水边的慌张,是他自己望着阿鸾姑娘背影的怅惘,也是每个爱过又失去的人,心里那点说不出的痒。”

他抬眼时,目光落在苏晚画废的宣纸上,“你画不出来,是因为总在想‘该画成什么样’,忘了问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枚细针,轻轻刺破了苏晚心里积压的焦虑。

她想起甲方邮件里的批注:“参考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摹本,注意衣袂转角角度需精确至30度”;想起网友在她旧作下的评论:“还是不如仇英版的华丽”;想起自己对着高清图描摹时,尺子和圆规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她好像真的忘了,第一次在爷爷的旧书里看到《洛神赋》时,那个让她突然红了眼眶的句子——“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我外公也画洛神。”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雨丝从窗缝里钻进来,打湿了她的袖口,“他是乡下的画师,没学过什么技法,画的洛神总带着点土气——发髻上插着油菜花,裙摆沾着田埂上的泥。可我觉得,比画册里的更活。”

沈砚笑了笑,那笑意像墨滴在清水里慢慢晕开,柔和却有力量。

“那是因为你外公画的是他心里的洛神。”他小心地卷起残卷,动作轻得像收一片落叶,“画谱里的技法是死的,可人心是活的。就像这残卷,撕得再碎,只要还有人能从线条里看出慌张,它就还活着。”

他把画具收拾好,又从柜台下取出个纸包:“明天再来吧,带支你常用的笔。”纸包里是几张裁好的古法宣纸,边角还留着芦苇的纤维,“这纸吸墨慢,得等。”

苏晚接过纸包时,指尖碰到了沈砚的指腹,冰凉的,像触摸到了残卷里的时光。

她走出拾遗斋时,雨已经小了,巷口的灯笼还在风里轻轻晃,光晕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浅黄,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回到画室时,小林已经走了,桌上的平板电脑还亮着,停留在甲方最新的催稿信息页。

苏晚没看,径直走到储藏柜前,翻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外公的画具箱。

箱子是樟木的,打开时散出淡淡的香,里面裹着红绸的,是几支民国的狼毫,笔杆上刻着不同的字号;压在箱底的,是半本《芥子园画谱》,虫蛀的边缘像朵残破的花。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画谱,泛黄的纸页间掉出一张折叠的宣纸。

展开来看,是外公画的洛神:背景是乡下的打谷场,麦秸堆得像小山,洛神站在田埂上,手里捧着束野菊,眼角的笑意里带着点羞涩,完全没有“神”的疏离。画的右下角,外公用工整的小楷写着:“笔随心动,画由情生。”

苏晚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场景:外公握着她的手,在晒谷场的石板上画洛神的衣袂。

她的手腕总不听话,线条歪歪扭扭的,外公就笑:“傻丫头,笔要跟着心走,心要是慌了,线就打结了。”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外公的手很稳,画出来的线条像溪水绕着石头流,自然得很。

“原来我早就忘了。”她喃喃自语,把外公的洛神图贴在画板上,旁边是她画废的第七稿——那个像时装模特的洛神,眼神空洞,衣袂僵硬得像塑料布。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落在画谱上,照亮了外公的批注。

苏晚拿出沈砚给的古法宣纸,铺在画案上,又将那支老狼毫泡在温水里。

笔锋慢慢舒展时,她忽然有了种预感:明天去拾遗斋,或许能画出不一样的线条。

第二天傍晚,苏晚再次来到拾遗斋。沈砚正在临摹一幅《女史箴图》的局部,笔尖在绢本上走得极慢,像在跟千年前的画师对话。

他穿了件月白色的棉麻衫,左手腕的紫檀佛珠随着运笔的动作轻轻晃动,与绢本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我带了笔来。”苏晚把一支老狼毫放在柜台上,笔锋已经润开,透着点浅褐色的光。

沈砚放下笔,指了指柜台后的画案:“试试画曹植初见洛神的样子。”案上已经备好了墨砚,墨是新研的,泛着青黑色的光,“不用想‘翩若惊鸿’,就想你第一次见到让自己慌了神的人。”

苏晚深吸一口气,握紧老狼毫。

笔尖触到宣纸的瞬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勾勒轮廓,而是想起了十七岁那个午后——图书馆的书架后,她撞见学长在看她借过的《洛神赋》,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的白衬衫镶了圈金边。

她当时慌得差点撞翻书立,想说句“好巧”,却憋出句“这书挺难的”。

笔锋在纸上走得极缓,带着点不自觉的颤抖。她先画了曹植的背影:肩膀微微前倾,像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步;手里的书册歪了一角,露出半页《诗经》——那是她当年掉在地上的书;最妙的是他的指尖,捏着书页的力道很重,指节都泛了白,像在用力攥住什么。

远处的洛神被她藏在了柳树后,只露出半张脸。

发髻上别着朵不知名的白花,是学长当年夹在书里送她的那种;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显出纤细的轮廓;指尖紧张地绞着衣角,像她当时攥着书包带子的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飘逸,可线条里却有了呼吸的节奏。

曹植的慌张,洛神的羞怯,隔着画纸的距离,像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这才对。”沈砚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曹植的衣角处,“你看,线条会记得心的样子。急了就硬,缓了就软,慌了就抖——这些不完美,才是最真的。”

苏晚看着画纸上的两个人,忽然明白了外公说的“笔随心动”是什么意思。

不是技巧有多娴熟,而是敢把心里的慌张画出来。她想起自己画废的那些稿,总在追求“神”的完美,却忘了“人”的真实。

“能告诉我这残卷的故事吗?”她抬头看向沈砚,目光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顾恺之为什么要撕了它?”

沈砚从柜台下取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的几片残破绢本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颜色与那半卷残卷完全一致。

“它不是被撕碎的,”他把锦盒推到苏晚面前,指尖拂过残片边缘的撕裂痕,“是画者自己剪开的。”

窗外的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棂,落在残片上,那些细密的纹路忽然变得清晰,像顾恺之未干的墨痕。

苏晚的指尖刚触到残片,就看见一片飘落的雪花,慢悠悠地落在砚台上,瞬间融化成水,晕开了一滴墨——那滴墨,正落在洛神的眼角,像颗没忍住的泪。

“公元364年,建康城的雪下了整整三天。”沈砚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着风雪的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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