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御膳房的灶王爷大概是打瞌睡忘了看火，连着几天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晦气。
自打试菜太监小禄子在那张条案前猛地栽倒，七窍流血一命呜呼，这地方就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油污给腻住了。
虽说上头下了死命令，谁也不敢再提那茬儿，该切菜的切菜，该烧火的烧火，炖肉的香气也重新飘了起来，可大伙儿走路都下意识绕着那块地儿，眼神碰上了也赶紧闪开，仿佛那地砖还能烫着人脚底板似的。
就在这人人心里都揣着个小鬼儿、面上却还得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的当口，御膳房塞进来个新人。
是个叫小林的半大小子，瘦高身材，眉眼干净，见人先笑，一口一个“师傅”“姐姐”，甜得齁人。
据说是南边哪个闲散王爷府里送来“学手艺”的，有点门路，但不算啥硬茬。
副总管太监周德安把人领进来，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撂下一句“好生学着，别偷懒”，就甩手不管了。
这种“关系户”，大家见得多了，起初也没当回事，顶多腹诽两句又是哪个祖宗塞来混日子的。
可没过两天，这“小林子”就用他独一份儿的德行，把御膳房那点残存的晦气搅合得七零八落。
虽说在膳房干活的，就没不爱吃的，可这小子，那是真馋。
馋得理直气壮，馋得惊天动地。
那俩眼珠子，看见啥好吃的都放光，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偏偏还馋得特别有学问。
红案大师傅赵铁勺刚爆出一锅宫保鸡丁，油光红亮，香气霸道。
小林子就能捧着个空碗，蹲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瞅着，喉结上下滚动，那架势，恨不能把脑袋埋进锅里去。
“赵叔！”他声音都带着馋出来的颤音，“这花椒麻得正，辣椒香得冲，鸡肉嫩得弹牙，花生米脆得掉渣…您这是咋把它们揉到一块儿还不打架的？这得是灶王爷他老人家亲自掌勺吧？”
赵铁勺是个炮仗脾气，平日里徒弟火候差一丁点都能骂得人祖宗八代从坟里蹦出来，可对着这小林子那纯粹到冒傻气的馋样，愣是发不出火，反而有点想乐。
他没好气地舀了一小勺塞过去：“去去去，滚远点悄悄吃。瞧你那点出息，口水都快滴锅里了！”
这一锅不是给上头主子的，再说御膳房试菜也是常理，提前盛出来一些是不妨事的。
小林子嗷呜一口，烫得嘶嘶哈哈也不舍得吐，眯着眼品了又品，然后发出一连串的赞叹：“值了！赵师傅！我这辈子值了！吃了这口鸡丁，明天就毒死我我也认了！”
“呸呸呸！胡吣什么！”旁边洗菜的张婶吓得差点把盆扔了，“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你可不敢乱说！”
主要是这真刚毒死一个，这话听着忒瘆人。
赵铁勺也被这口无遮拦的“地狱笑话”噎得直翻白眼，但看他那真情实感、馋到灵魂出窍的德行，气也气不起来，最终化作一声笑骂：“滚蛋！老子炒的菜能毒死人？要死也是你先被馋死！去去去，干活去！”
周围一圈人憋不住，哄堂大笑。连周德安路过，嘴角都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光会耍宝没什么，他还勤快有眼力，帮着烧火揉面切菜，再加上学东西也快。
一来二去，连赵铁勺这尊黑脸门神，都对他另眼相看。
这日，赵师傅要露一手绝活——油爆双脆。猪肚尖和鸭胗在滚油里就那么一哆嗦，多一秒老，少一秒生，全凭手感，是真正考验火候的功夫菜。
“小子！过来看火！”赵铁勺粗声一吼，却是暗示了允许他旁观，这已是天大的脸面。
小林子屁颠屁颠窜过去，紧紧盯着那口烧得青烟直冒的油锅。
只见赵铁勺气沉丹田，手腕一抖，食材滑入油锅，“刺啦”一声爆响，油花翻滚。
铁勺疾翻，快得带出残影，火光映着他专注的脸。
眨眼功夫，食材卷曲变色，瞬间捞出。
紧接着下料、烹汁、回锅、颠勺、淋油……动作行云流水。
一盘金光灿灿、香气能勾人魂儿的油爆双脆出了锅。
“尝尝！”赵铁勺带着点炫耀，夹起最大的一块，直接杵到小林子嘴边。
小林子受宠若惊，小心吹了吹，放入口中。
下一秒，他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僵在原地，然后猛地一蹦三尺高，激动得语无伦次：“赵叔，这也太好吃了！我也吃过不少油爆双脆，您这个……绝了啊！”
赵铁勺哼了一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表面没说什么，眼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得意。
这时，旁边正在捏糕点的孙面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打趣道：“行了老赵，看把你给能的！在小林子跟前显摆你这点手艺，有本事你跟炖那盏‘金丝燕窝羹’的比划比划去？那才是真见火候、费心思的功夫呢！”
“你那爆炒的，就讲究个快狠准，人家那慢炖细熬的，才叫底蕴！”
赵铁勺被戳了痛脚，面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反驳：“嘿！孙婆子你懂什么！爆炒见的是真功夫！火候差一丝都不行！那燕窝羹……哼，不就是费点柴火和时间嘛！有啥可显摆的！”
他嘴上硬气，但语气里却少了几分对着小林子的张扬，显得有些色厉内荏，显然也认可那“金丝燕窝羹”的非同一般。
“金丝燕窝羹？”小林子适时地插嘴，脸上写满了好奇和向往，“听着就金贵！赵叔，孙姐姐，那得是多厉害的人才能炖啊？是不是得有专门的师傅看着火？”
孙面点叹了口气，用沾着米粉的手捋了下额前的碎发，语气里带着点习惯性的絮叨：“可不是嘛！那东西精贵着呢。一般都是周副总管亲自盯着，从泡发到入盅，一点岔子不能有。”
“尤其是要用特制的紫檀螺钿炖盅，小火慢炖好几个时辰，……”
“可惜了，自从上次试毒……”
提到“试毒”二字，孙面点的话头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禄子当初常站的那个角落，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轻轻咂了下嘴：“啧，真是可惜了……小禄子那孩子，平时挺机灵的，谁想到……”
“试毒？”小林子立刻瞪大了眼睛，一副闻所未闻的惊奇模样，“孙姐姐，这个禄公公，是试膳太监么？这几日怎么没见着？”
“孙婆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赵铁勺脸色一沉，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压低声音，“不想活了？那事儿也是能浑说的？！”
孙面点被他一吼，也自知失言，脸上白了白，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赶紧找补似的对小林子说：“对对对，瞧我这张嘴！”
“小林子啊，在宫里当差，记住喽，有些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不该问的别问，这才能活得长久，知道吗？”
小林子赶紧缩了缩脖子，做出被吓到的样子，连连点头：“哎，哎，知道了孙姐姐，我……我就是好奇那羹得多好喝……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一场刚刚因为美食而热络起来的气氛，瞬间又冷了下去，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众人抬头，只见副总管太监周德安背负着双手，缓步踱入了这片忙碌的区域。
原本还有些低气压的厨房，因他的到来，瞬间变得更加安静，只剩下锅铲碰撞和食材下锅的声响。
赵铁勺和孙面点也立刻收敛了神色，各自专注于手中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