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开发投资有限公司？”
陈默盯着手中薄薄的工商注册信息复印件，眉头拧成了死结。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劣质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尖，油墨印刷的宋体字冰冷而刺眼。公司名称平平无奇，注册资金一栏填着“五十万元人民币”，在1992年浦东开发刚刚拉开序幕的混沌初期，这种规模的投资公司多如牛毛，毫不起眼。
真正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升的，是法人代表那一栏清晰印着的名字：林国栋。
林静的父亲。
那个谨小慎微、唯恐家族沾上陈默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的国企小领导。他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一家注册在浦东、手握五十万巨资（哪怕在陈默眼中不值一提，但对普通家庭已是天文数字）的投资公司法人？更遑论，这家公司的注册时间，赫然是三个月前——正是他陈默在股市认购证上掘得第一桶金、开始将商业版图试探性地伸向浦东土地储备之时！
“查清楚了？”陈默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临时租用的浦东某处简陋门面房）里显得格外低沉。他抬起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用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断指附近，那里传来阵阵顽固的、钻心的闷痛，提醒着他货场之夜的代价和那深不见底的漩涡。
办公桌对面，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却难掩市井气的瘦小男人立刻点头哈腰，他是陈默通过“小灵通”（邮局职员）新发展的本地眼线，绰号“泥鳅”，专门在浦东新区的犄角旮旯里钻营消息。
“默哥，千真万确！工商局档案室我表舅是临时工，费老大劲才抄出来的！”泥鳅拍着胸脯，唾沫星子乱飞，“注册地址就在陆家嘴那边，一个破招待所里租了个房间当门脸，挂个牌子，平时鬼影都没一个！钱？嘿，五十万注册资金，验资报告倒是有，是香港汇丰银行开的资信证明！”
香港汇丰！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周世昌！果然是他！只有他才有这种跨境调动资金、快速搭建空壳公司的能力！他利用林国栋的国企干部身份做掩护，披上“港资背景”的光环，在浦东这张尚未绘制完成的宏伟蓝图上，提前钉下了一颗致命的钉子！
“法人代表林国栋呢？他本人知道吗？去过那公司吗？”陈默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这个……”泥鳅挠了挠头，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托人打听过他们街道和厂里。林国栋这人吧，老实巴交，在厂里管后勤，最近几个月没啥异常，按时上下班，也没听说他发财或者辞职。至于那公司？我蹲点几天，别说林国栋了，连只耗子都没见着！就一个看门的老头，一问三不知，说是香港老板雇他看房子的，按月给钱。”
傀儡！
陈默瞬间明白了。林国栋完全被蒙在鼓里！他的身份、他的工作关系，甚至他的签名，都成了周世昌精心伪造的完美面具！这家“浦江开发”，就是周世昌为了在浦东布局、为了针对他陈默而埋下的第一颗暗雷！这五十万港资背景，就是周世昌撬动杠杆、获取政策倾斜和银行贷款的敲门砖！
“继续盯！特别是那个看门老头，接触过什么人，收过什么邮件电话，都给我记下来！”陈默沉声命令，随手从抽屉里抽出几张大团结塞给泥鳅，“小心点，别露马脚。”
“哎！谢谢默哥！您放心！”泥鳅眼睛放光，攥紧钱，点头哈腰地溜了出去。
办公室恢复了寂静。陈默走到唯一一扇蒙着灰尘的窗户前，推开一条缝。窗外，是1992年初春的浦东。没有后世林立入云的摩天大厦，没有璀璨的霓虹灯河，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待开发的农田、低矮破旧的厂房、尘土飞扬的土路，以及远处黄浦江对岸外滩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柴油和一种原始躁动的气息。这就是未来的东方曼哈顿？此刻却荒凉得像一片等待被瓜分的巨大蛋糕。
而周世昌，已经悄无声息地切下了属于他的一块，并在这块蛋糕的中心，埋下了一颗随时会炸死他陈默的炸弹。
陈默下意识地摸向裤袋，那枚冰冷的晶片隔着布料硌着他的掌心。St4K。香港。次级位面锚点。1997年7月1日。这些词语和眼前这片荒芜的土地、那家空壳的“浦江开发”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他暂时无法看透的巨网。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周世昌到底在浦东圈定了哪些地！这些地，就是周世昌未来发动攻击的桥头堡，也可能是解开“锚点”秘密的关键！
“默哥！”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印有“万家乐自选商场”马甲的年轻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色发白，是超市的财务助理小王，“不好了！出事了！”
陈默心头一凛，转身：“慌什么！说！”
“是…是银行那边！”小王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我们…我们申请的那笔八十万的扩张贷款…被…被驳回了！”
“什么？！”陈默瞳孔骤缩。这笔贷款是他下一步在浦东核心区域开设第二家大型超市、抢占黄金地段的命脉资金！前期疏通关系、抵押资产、提交规划，所有环节都打通了，只等放款！怎么会突然被驳回？“理由呢？”
“理由…理由很含糊！”小王急得快哭了，“信贷科那个孙主任支支吾吾，就说…就说我们抵押物评估价值存疑，经营风险过高…需要重新审核！可…可之前明明说没问题的！”
抵押物存疑？经营风险过高？陈默瞬间嗅到了浓重的阴谋气息！万家乐超市开业即火爆，现金流极其健康，抵押的房产和股权价值充足，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唯一的变数，就是周世昌！他在银行系统也有人？或者说，他利用了那家“浦江开发”的港资背景，在背后施加了某种压力？
釜底抽薪！周世昌这是要在他立足未稳之际，直接掐断他的资金链！
“孙主任人呢？”陈默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他下午请假了，说…说家里有事！”小王哭丧着脸。
家里有事？陈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躲起来了吧？好一个“重新审核”！这分明是拖延战术，卡死他的扩张步伐，为周世昌自己抢占市场赢得时间！
“知道了。”陈默压下翻腾的怒火，强迫自己冷静。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掉进对手的陷阱。“你回去，把所有贷款申请材料重新整理一遍，特别是抵押物的评估报告，原件复印件都准备好。另外，想办法打听孙主任‘家’在哪里。”
小王一愣：“默哥，您要……”
“去拜访一下这位‘家里有事’的孙主任。”陈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即将出鞘的刀。
小王被他看得一哆嗦，不敢再多问，连忙点头跑了出去。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寂，但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沉重。左手断指处的疼痛似乎更加剧烈了，像有无数细针在反复穿刺。陈默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粗糙的、油印的浦东新区早期规划草图。他的目光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过图上那些代表着待开发土地的色块和编号。
周世昌的“浦江开发”会圈定哪里？陆家嘴核心？金桥出口加工区？外高桥保税区？还是……张江？这些地名此刻都只是图纸上的符号，但在未来，每一寸土地都价值连城！周世昌的布局，必然直指未来价值爆发点！他必须知道具体位置！只有知道目标，才能精准防御，甚至……反戈一击！
可怎么查？工商注册信息里只有公司地址，没有土地信息。公开的土地交易记录在这个年代几乎是一片空白，完全靠关系和私下运作。
就在陈默盯着地图，大脑飞速运转却苦无线索时，办公室那部老旧的拨盘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铃铃铃——！”
铃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陈默心头一跳，走到桌边，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阵细微的电流杂音，滋滋啦啦，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勾起了陈默货场之夜的恐怖记忆！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如同金属摩擦般怪异扭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陈……默……”
“……地图……好看吗……”
“……想要……坐标……吗……”
“……去找……林国栋……”
“……他……快……撑不住了……”
“……钥匙……在他……女儿……的……画里……”
“……记住……St4K……锚点……需要……祭品……”
“……时间……不多了……”
“嘟嘟嘟……”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在陈默耳边疯狂回响！
陈默握着听筒，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变声电话！直接打到了他这个临时办公室！对方知道他在查地图！知道他在找坐标！知道林国栋！甚至知道林静！更提到了“钥匙”、“画”、“St4K”、“祭品”！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对方不仅对他的行动一清二楚，而且……似乎正以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引导着他，走向某个预设好的陷阱！
林国栋……快撑不住了？什么意思？周世昌对他做了什么？
钥匙……在林静的画里？林静什么时候画过画？她精神崩溃前的涂鸦？
祭品……St4K的锚点需要祭品？！
陈默的喉结剧烈滚动，金属转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声响。他踉跄着扶住桌沿，左手伤口处的绷带已渗出暗红血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三天前那场爆炸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林静父亲最后发来的加密短信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浦东规划图... 量子纠缠...”
墙上的草图在老式日光灯管的闪烁下忽明忽暗。他颤抖着指尖划过那些用红笔标注的区域，图纸边缘参差不齐的毛边割得皮肤生疼。当视线扫过陆家嘴地块时，陈默突然瞳孔骤缩 —— 某个工业区的轮廓竟与三天前爆炸现场的建筑布局完美重合。空调外机的嗡鸣混着远处工地的机械轰鸣，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编织成令人窒息的白噪音。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陈默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图纸上的线条突然扭曲变形，化作周世昌嘴角阴冷的弧度。那个总在慈善晚宴上侃侃而谈的商界新贵，此刻正通过这张图纸，将整个浦东变成精密运转的杀人机器。窗外的梧桐树影被夕阳拉长，在玻璃幕墙上投下狰狞的爪痕，恍若无数双从地底伸出的手。
口袋里的晶片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要伸手去抓。这枚从爆炸废墟里捡回的黑色芯片，自昨天起就开始不定期发出蜂鸣。此刻它正贴着大腿内侧疯狂震动，与他加速的心跳形成诡异共振。陈默抓起椅背上的黑色风衣，布料摩擦声惊醒了角落的扫地机器人，它发出尖锐的警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忽明忽暗，监控摄像头的红光像野兽的眼睛般死死盯着他。电梯下行时的失重感让胃部翻涌，陈默死死按住腰间的枪套，金属冰凉的触感稍稍缓解了焦躁。玻璃旋转门外，夏日的热浪裹挟着沥青融化的气味扑面而来，远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折射出刺目的光，恍若无数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左手的伤口在奔跑中裂开，血珠顺着袖口滴落在柏油路上。陈默钻进一辆出租车，后视镜里司机狐疑的目光与他对视，又迅速移开。车载电台正在播报浦东新区的开发新闻，女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与他此刻的心境形成荒诞的反差。当出租车驶过世纪大道时，陈默看见电子屏上周世昌的照片，男人西装革履，笑容满面地为某座新落成的大厦剪彩。
“师傅，加快速度。” 陈默的声音低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闷雷。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 “林国栋” 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电话拨到第三遍时终于接通，对面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夹杂着隐约的犬吠。“陈默？你疯了？现在去见他分明是...” 苍老的声音突然中断，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陈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猛地扯开领口的纽扣，呼吸急促得像濒死的鱼。出租车在某条巷口急刹，他将钞票甩在驾驶座上，朝着远处那栋亮着猩红灯光的建筑狂奔而去。暮色中的浦东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霓虹初上的楼宇间，一场足以颠覆所有人命运的博弈，正在血色巨网的笼罩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