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依旧静静地照着，阮郁那句关于史笔的回应还在耳边，带着他特有的审慎与重量。我们刚刚进行了一场关于《琵琶行》、关于西施、关于历史评价的，堪称“高级”的谈话。氛围很好，甚至让我觉得，在这个遥远的时空，能遇到一个可以这样对话的人，实属难得。
可是，就在这一片静谧与（自以为的）心灵契合之中，一个极其突兀、极其荒谬、却又带着冰凉刺骨真实感的念头，如同潜伏许久的毒蛇，猛地窜出，狠狠咬在了我的心尖上！
霸道总裁小说！
是了，就是这种东西！林晓在现代，为了逃避现实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疲惫，没少看这些精神鸦片。那些故事千篇一律：英俊多金、权势滔天的男主角，身边环绕着无数家世显赫、美貌与智慧并存、对他死心塌地的完美女配，可他偏偏就像瞎了眼一样，对那些无可挑剔的优选项视而不见，反而对一个要什么没什么、可能还有点傻乎乎、总是闯祸的平凡女孩情有独钟。理由呢？往往是万金油的“因为你很特别”、“因为你就是你”。
以前看的时候，只觉得是无聊的消遣，是成年人编织的童话，心里还会吐槽一句“作者脑子有坑，现实中怎么可能”。
可现在……现在？！
我，苏小小，不，是林晓的灵魂塞进了苏小小的身体里——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名声有瑕（拜望江楼所赐）、除了会点琵琶书画（还未必比得上真正顶尖的大家）、偶尔还会脑子一抽做些爬树上房、对月扭腰、手持锅铲勇斗“歹徒”（结果是“男主”本人）的傻事……这样一个我，有什么突出的优点？有什么非我不可的理由？
再看阮郁。当朝宰相嫡子，年纪轻轻身居要职，吏部侍郎！容貌、才华、权势、地位……他样样顶尖，是真正位于这个时代金字塔尖的人物。他见过的贵女、才女何其多？建康城里，有多少个“林婉儿”在对他翘首以盼？林婉儿好歹还有家世、有容貌、有精心维持的温婉人设。
可我呢？
我凭什么？
他凭什么一次次地“恰巧”出现？凭什么在我抑郁时送来那句“石碎韫在”的懂得？凭什么容忍我的“疯言疯语”和“不合礼数”？凭什么在这三更半夜，像个幽魂一样站在我的院子里，对我说那些似是而非、引人遐想的话？
就只是因为“我是我”而已？
这理由，何其熟悉！何其……像极了那些霸道总裁小说里，作者为了圆剧情而强行设定的、根本站不住脚的核心逻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比这深夜的凉风还要刺骨。
难道……难道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真的？
一个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猜想，如同漆黑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这穿越，这成为苏小小，这遇到阮郁，这所有所有的纠缠与特殊……会不会根本就是林晓在被那辆疾驰的汽车撞飞、生命弥留之际，因为不甘心在现代活得那么失败、那么憋屈、那么无人问津，灵魂在彻底消散前，为自己编织出来的一个极其逼真、极其漫长的……梦境？！
是啊，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因为现实中的林晓太苦了。原生家庭像个无底洞，拼命吸血；工作卑微，被人呼来喝去；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活得像个透明的影子，甚至连死，可能都悄无声息，激不起半点涟漪。
所以，我的灵魂不甘心啊！它要在最后的时刻，疯狂地补偿自己，创造一个完美的幻境：
让我穿越到一千五百多年前，成为历史上留名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才女苏小小！虽然开局也是孤女，但至少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有了贾姨的疼爱。
这还不够，还要安排一个顶配的“男主角”——阮郁，宰相之子，年轻权臣，样样完美。而他，偏偏不爱那些符合世俗标准的优秀女配，就爱上了我这个“平凡”又“特别”的穿越者！他甚至会半夜翻墙（虽然不是翻墙，但性质差不多）来与我“约会”！
这多么符合一个濒死之人对完美人生的终极幻想？！集齐了穿越、才女、权臣痴恋、精神共鸣……所有爽文要素！
我的手脚开始发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试图用这点疼痛来确认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如果这是梦……那也太残忍了。它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体验，让我以为终于有人懂得，终于可以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平庸与孤寂……结果，这一切都只是大脑在死亡瞬间释放出的电信号编织的海市蜃楼？
阮郁那深邃的眼眸，他指尖的温度（虽然没碰过，但想象过），他说话时低沉磁性的嗓音，他偶尔流露出的、区别于面具的真实笑意……难道都只是我濒死前，根据看过的无数小说、电视剧拼凑出来的幻象？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月光下阮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个更加宿命论的想法浮现：
是不是在真实的历史上，阮郁本来就该喜欢上苏小小？无论这个苏小小的躯壳里，住着的是原本那个南齐的灵魂，还是我这个来自未来的、名叫林晓的游魂？因为命运的脚本早已写好，他们注定要相遇，注定要纠缠？所以，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做了什么“傻事”，表现出何种“特别”，他都必然会“爱上”我？因为这是历史必然性，是“剧情”需要？
这个想法，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如果是因为我是林晓，他才喜欢我，那这喜欢是虚假的梦境。
如果是因为我是苏小小，他才喜欢我，那这喜欢是针对这个身份、这个历史角色的，与林晓这个内在的灵魂，又有什么关系？我依然只是个顶着别人壳子的、被命运摆布的演员。
那我呢？“我”本身，究竟是什么？值得被喜欢吗？
阮郁似乎察觉到了我剧烈的情绪变化和骤然苍白的脸色。他微微蹙眉，向前倾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苏娘子？你……可是身体不适？或是……郁方才所言，有何不妥？”
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看着他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惊慌失措、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
如此真实。
可越是这样真实，就越是让我恐惧。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阮郁，你是真实的吗？还是我临死前幻想出来的？” 想问他：“你喜欢我，到底是因为我是苏小小，还是因为我是我？” 还想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这个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来自未来的、卑微又普通的灵魂，你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吗？”
这些问题在我喉咙里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
可最终，我只是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带来一阵真实的痛感。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尖锐，像是在极力否认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冷，对，夜深了，太冷了！”
我慌乱地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一把抓起身边的琵琶，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我要回去睡了！阮公子你也……也请回吧！”
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内，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后背紧紧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狂跳，如同擂鼓。
门外，是一片沉寂。
月光被隔绝在外，屋里一片黑暗。
我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是那个送外卖、被家庭拖累、孤独死去的林晓？还是这个在西泠桥畔、与宰相之子月下论诗的苏小小？
阮郁，你告诉我。
或者，命运，你告诉我。
还是……这只是我的一场，漫长而心酸，不愿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