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依旧不见彻底放晴,总带着一股缠绵的湿意。这日陈老先生来授课,我注意到他比往日更显清瘦了些,那件肘部带着同色补丁的青布长衫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授课时,他依旧严谨认真,枯瘦的手指执着地指点着书卷上的章句,声音沙哑却清晰。只是偶尔一阵冷风吹过窗棂,他会不受控制地轻轻咳嗽几声,背脊佝偻得更深了些。
课毕,我照例送他至院门口。看着他拄着竹杖、步履略显蹒跚地独自走入那灰蒙蒙的巷弄,消失在湿冷的雾气里,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贾姨站在我身边,也望着那个方向,轻轻叹了口气:“陈先生一个人,这天气,怕是难熬。”
回到书房,我对着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字帖,却久久无法凝神。脑海中反复浮现先生咳嗽时微蹙的眉头,以及那在寒风中更显单薄的背影。我想起他家中那间赁来的陋室,据说是城西背阴处的一间老屋,夏日潮湿,冬日阴冷。他无妻无子,仅靠着微薄的束修和抄书收入度日,平日里定然是能省则省,炭火怕是都舍不得足量用的。
“贾姨,”我起身走到灶间,对正在准备晚膳的贾姨说道,“我想……以后陈先生来授课的日子,我们都留他用饭吧。就说是……就说是我近日学业上有些困惑,想多请教片刻,顺便便饭。”
贾姨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我,眼中流露出理解和赞同:“是该如此。陈先生是实在人,直接给银钱或是送东西,他定然不肯收。留饭这个由头好,既不伤先生颜面,也能让他吃顿热乎的。我这就去多备些米和菜。”
我点点头,心中稍安。但这还不够。我知道,一顿饭的温暖,驱不散那陋室里积年的寒湿。
翌日,我估摸着先生下堂课的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带着一小罐贾姨刚熬好的、用生姜和红糖仔细熬煮的润肺梨膏,去了城西陈先生的住处。
那是一条狭窄而安静的巷子,路面因为连日阴雨有些泥泞。先生赁住的屋子在最里间,低矮的屋檐下挂着蛛网,木门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我轻轻叩响门环,里面传来先生带着些许咳嗽的询问:“谁啊?”
“先生,是我,小小。”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先生见到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小小?你怎的来了?可是有何急事?”他侧身让我进去。
屋内比我想象的更为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着些书卷,便是全部家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和潮湿混合的气味,虽然收拾得整齐,却掩不住那股沁入骨髓的清寒。窗户糊的纸有些破损,冷风正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并无急事。”我将手中的陶罐放在那张唯一的、略显摇晃的木桌上,“近日天气反复,贾姨熬了些梨膏,最是润肺止咳,让我给先生送些来。顺便……弟子前日读《礼记·曲礼》有些不解之处,想提前来向先生请教。”后半句是我早已想好的借口。
陈先生看了看那罐梨膏,又看了看我,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推辞,只缓缓道:“你有心了。只是此地寒陋,不是你久留之处。有何疑问,我们便在此时此地说了吧。”
我知他性子孤高,不愿受人怜悯,便也不再坚持,只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个问题提出。先生就站在那阴冷的屋子里,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为我细细讲解起来,声音沙哑却依旧条理清晰。我认真听着,心中却酸楚更甚。
离开时,先生执意送我至巷口。我回头望去,他那清癯的身影立在破败的屋檐下,与这繁华钱塘格格不入,却又仿佛一棵扎根于贫瘠土壤的老松,自有其不容折辱的风骨。
我知道,想要真正照顾到先生,急不得。需得如春雨润物,细密而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