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炎热,在白日里几乎凝滞了空气,却也催生了夜晚更为活跃的纳凉活动。这日,云娘子兴致颇高,遣人送来口信,邀我夜间一同泛舟湖上,说是“荷风月色,不可辜负”。
这提议正合我意。待到夕阳完全沉入山后,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也由瑰丽转为沉静的蓝灰色,我便乘着油壁车,来到了与云娘子约定的湖畔码头。老周头自去寻相熟的车夫伙计们吃茶等候。
码头上已悬起几盏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水面上摇曳,与初升的星子倒影交相辉映。云娘子已在一艘不算大、却布置得颇为雅致的船上等候。船头船尾各挂着一盏浅纱灯,光线柔和。船娘是个利落的中年妇人,笑着向我们问好。
小船缓缓离岸,驶入那片被夜色与荷香笼罩的广阔水域。白日里的燥热此刻已被湖水的浩渺与夜风的清凉涤荡而去。船行处,破开层层墨绿色的荷叶片,发出“沙沙”的、悦耳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荷叶独特的清苦香气,混合着水中植物根茎的湿润气息,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花木的幽芬,沁人心脾。
月亮升起来了,不算很圆,却异常明亮清辉,像一大块温润的白玉,嵌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月华如水银泻地,将远近的景致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梦幻的银边。远处的山峦只剩下起伏的、沉默的剪影;保俶塔静静矗立,在月色中显得愈发孤高;近处的荷花,在月光下失去了白日的鲜艳色彩,却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玉雕般的质感,姿态愈发婀娜清雅。
“若能以此景入画,当以水墨淡彩,取其神韵,而非形色。”云娘子倚着船栏,轻声感叹。
我点头赞同。此情此景,任何浓烈的色彩都显得多余,唯有这黑、白、灰的层次,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流动的月辉,才能捕捉其万一。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天地间的大美与宁静。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发出“噗通”一声轻响,旋即又归于沉寂,只在月影粼粼的水面上,留下一圈圈缓缓扩大的涟漪。
船娘将船摇到一片荷花深处,便停了桨,任小船微微荡漾。她取出一个小泥炉,点上炭火,烧起水来。又拿出两个素瓷杯并一小罐茶叶。
“这是去岁藏的雪水,一直埋在地下,今日正好烹茶。”云娘子解释道。
水沸后,她亲自沏茶。茶叶并非名品,只是寻常的炒青,但在这样的夜色湖心,用雪水烹煮,便觉格外清冽甘醇。我们捧着温热的茶杯,茶的暖香与荷的冷香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古人云,‘心静自然凉’,”云娘子抿了一口茶,望着无垠的月色荷田,悠然道,“于此境中,方知此言不虚。外界的酷暑喧嚣,与此地的清凉宁静,不过一水之隔。心若能定,便自有乾坤。”
我深以为然。这段时日的沉淀,师友的陪伴,以及此刻天地自然的洗礼,都让我内心的根基愈发稳固。那些关于未来的、模糊的忧思,在这浩渺的星空与静谧的湖水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们在湖上盘桓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尽兴而归。回到小院时,已是夜深。贾姨还未睡,在院中点了支驱蚊的艾草绳,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散发着特有的草药气息。
“回来了?湖上可凉快?”她迎上来,关切地问。
“凉快极了,”我笑着挽住她的手臂,“月色也好,荷花也香,云娘子还煮了雪水茶。”
贾姨听我描述,脸上也露出向往的神色,拍了拍我的手:“那就好,玩得尽兴就好。热水已经备下了,快去擦洗一下,早些歇息。”
我应了声,抬头望向夜空。星河璀璨,晚风温柔。这个盛夏的夜晚,因着一次即兴的夜游,更因着身边这些真实可亲的人与这安稳宁静的日常,而显得格外圆满和值得珍惜。至于其他,都且随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