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金属腥气混杂着松烟炭火的味道,在周王室旧工坊高大却残破的穹顶下蒸腾。几缕天光从残破的瓦隙间挣扎着投射下来,勉强照亮了巨大石台上铺开的一张张泛黄的牛皮图纸。墨翟,这位后世尊为“墨子”的布衣巨匠,此刻正站在石台旁。他脚上沾满泥泞的草鞋踩在冰冷的石地上,与周围那些衣着华美、却眼神闪烁的周室工官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枯瘦的手指正有力地划过一张图纸上精密的线条。
“诸位请看,”墨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沉静力量,压住了工坊内锻锤的叮当与匠人的低语,“此乃‘连弩机括’之‘牙机’标准图。依周师所授‘天工之度’,凡制此牙机者,无论出自洛邑、临淄或郢都,皆须尺寸如一,分毫不差!如此,则甲地之牙,可装于乙地之弩,瞬息可成,再无尺寸龃龉之患!”
图纸上,一个结构复杂的青铜构件被精确地分解成数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标注着前所未见的符号和数字。周鸣站在墨翟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掩不住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图纸上那些他亲手引入这个时代的标注:“长一寸七分,公差±一黍”。“公差”二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围观的工官和匠师心中激起层层疑惑的涟漪。一黍,黍米之宽,细微如斯,如何度量?又如何确保?
“墨翟!”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了工坊的凝重。掌管百工的周室大夫姬桓,身着繁复的深衣,宽大的袖袍随着他激动的斥责而抖动,“尔等倡此‘鬼工之技’,坏我百代相传之法!匠人制器,凭的是祖传的手艺、心神的手感!岂能用这些鬼画符般的‘尺寸’束缚?每一件器物,都该是匠人独一无二的心血之作!你这所谓‘标准’,是要抹杀我大周工巧之魂吗?再者,尺寸划一,甲地之器可替乙地之器,那我洛邑工坊,何以立足?王畿重器之威严,置于何地?”他身后几名依附的贵族和工官纷纷点头附和,眼中满是警惕与不屑。
墨翟眉峰如剑,正欲反驳,周鸣却已平静地踏前半步。他拿起石台上一个刚刚由鲁班亲手按图铸造打磨出的青铜齿轮样品,其齿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而精准的光泽。
“姬大夫此言差矣。”周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敢问大夫,筑城之砖,若尺寸不一,高墙可立乎?造车之轮,若毂孔各异,疾驰可安乎?此‘公差’之道,非为束缚匠心,实乃为器物能彼此契合,运转无碍,如天道运行,日月交替,自有其不可逾越之‘度’。”他将手中的齿轮轻轻放在另一块铸造出的带齿青铜板上,手腕微动,齿轮顺滑无比地啮合滚动起来,发出低沉悦耳的“咯咯”声,精准得令人心颤。“此即‘天工之度’!非人力强求,乃器物相合之必然!公差±一黍,非苛求毫厘,实为界定此‘必然’之边界,令万千器物,皆能如这齿轮相啮,成就更大的机巧伟力!”
齿轮啮合的流畅声响在寂静下来的工坊里回荡,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无可辩驳的数学之美。许多匠师眼中露出了然与震撼的光芒,他们或许不懂那些符号,但这精密的契合所带来的力量感,是实实在在的。
“巧言令色!”姬桓脸色铁青,看着那些匠师们眼中流露出的动摇,心中怒意更炽,“纵使你能造出这小小齿轮,又岂能保证万千器物尽皆如此?荒谬!徒增烦扰,耗费资财!”
“若依此法,”鲁班洪亮的声音响起,这位传奇的匠神大步上前,拿起图纸,眼中闪烁着对极致工艺的狂热,“非但可行,更能将良品率提升数倍!省去反复修锉磨合之工,节省人力物力何止万千!昔日制一良弩,需大匠耗时旬月,反复调整。今若依此标准,分工协作,学徒亦可按图制出合格部件,再由大匠组装调试,其速何止十倍?此非耗费,实乃开源节流,强兵富国之本!”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墨翟接口,目光灼灼如炬:“更有一利!器物损坏,无需寻原制大匠,只需按此‘标准图’更换同型部件,立时可复!战场之上,一弩坏一牙机,瞬息可换,此乃万千将士性命所系!此‘标准化’,实乃救世仁术,强国利器!”他话语中的力量,直指核心。
姬桓一时语塞,脸色涨红如猪肝。他身后的贵族们交换着阴沉的眼神,那里面不仅有对旧秩序的维护,更有对即将失去对关键器物制造垄断权、进而失去巨大利益的恐慌。工坊内气氛紧绷,空气仿佛凝固了。支持变革的年轻匠师们紧握拳头,眼神炽热;而依附于旧贵族的匠师头目们则面露忧惧和敌意。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点上,变故陡生!
“砸了这些鬼画符!砸了这些妖器!”一声充满戾气的嘶吼猛地从工坊角落的人群中爆发。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十几个早就混在匠人中的彪形大汉猛地掀开罩在外面的破旧麻衣,露出内里精悍的短打装束,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破坏欲。他们显然早有准备,手中抄起沉重的木槌、铁棍,甚至还有烧红的火钳,如同出笼的猛兽,咆哮着扑向石台!
“保护图纸!”墨翟厉声大喝,反应极快,抄起手边一根测量用的长木尺,横身挡在石台前。周鸣眼神一凛,瞬间将最核心的几张图纸扫入怀中,身体敏捷地向后一撤,避开一根兜头砸下的木槌。鲁班更是怒吼一声,如同暴怒的雄狮,他本就力大无穷,此刻情急之下,竟一把抄起旁边锻造台上一个尚未完全冷却、足有数十斤重的青铜铸锭,猛地抡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冲在最前面的暴徒。
“砰!”
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嚎。那暴徒被沉重的青铜锭砸中胸口,整个人像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倒一片工具架。但这惨烈的一幕并未吓退亡命之徒,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凶残的兽性。
“砸!全砸了!一片不留!”领头的一个独眼汉子,脸上横贯一道狰狞的刀疤,狂吼着,手中的铁棍狠狠砸向石台边缘摆放着的一排刚刚按新标准铸造出来的青铜齿轮样品。精致的齿牙在沉重的撞击下瞬间扭曲、崩裂,发出令人心碎的金属哀鸣。
“住手!”墨翟目眦欲裂,手中的长尺化作一道黑影,精准地抽在另一个试图扑向图纸卷宗的暴徒手腕上,将其手中火钳打落。但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立刻被另外两人缠住。
工坊内瞬间陷入混乱。支持变革的年轻匠师们惊怒交加,纷纷抄起手边的工具——锤子、凿子、铁钳——怒吼着冲上去阻挡暴徒。而姬桓和他身后的贵族、工官们,则大多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有的甚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冷笑。暴徒显然训练有素,目标极其明确:破坏标准图纸、摧毁示范样品、攻击核心人物!
“叮叮当当!”
“噗嗤!”
“啊——!”
金属撞击声、钝器砸碎器物的爆裂声、肉体被击中的闷响、愤怒的吼叫与痛苦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充斥着这座古老的工坊。珍贵的青铜零件被践踏,精密的图纸被撕碎、被踢入燃烧的锻炉,瞬间化作飞灰。松烟弥漫,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血腥和焦糊的味道。
混乱中,一道阴冷如毒蛇的目光始终锁定着核心人物。一个混在暴徒边缘、动作并不十分起眼、穿着普通匠人衣服的汉子,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柄藏在袖中的短小却异常锋利的青铜匕首,右手则悄然探入怀中,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他佯装攻击,脚步却异常灵活地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正挥舞着沉重青铜锭、怒吼着将一个暴徒砸翻在地的鲁班靠近。他的眼神,冷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暴徒的狂乱,只有冰冷的杀意。
鲁班此刻背对着他,正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搏斗。那刺客抓住鲁班因全力挥击而露出的转瞬即逝的后背空档,眼中寒光爆射!
“鲁师小心!”周鸣的厉喝几乎与一道破空声同时响起!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混乱中那份属于数学家的冷静逻辑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异常的身影和那道致命的杀意!
然而,迟了半步。
刺客的右臂如同毒蛇出洞,猛地从怀中抽出!他掷出的并非匕首,而是一把结构精巧、形如鸟喙的小型青铜手弩!那弩机极小,藏于袖中,此刻机括一响,一支三棱带血槽的短小弩矢,化作一道乌光,撕裂混乱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鲁班的后心!速度之快,远超常人反应!
鲁班听到周鸣示警,闻声猛地拧身,他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反应。沉重的青铜锭脱手砸向侧面一个暴徒,同时身体竭力向左偏转。
“噗!”
一声令人心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乌光没能命中后心,却狠狠地扎入了鲁班右侧肩胛骨下方的位置!强大的冲击力带着鲁班雄壮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他闷哼一声,巨大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脸色骤然煞白如纸。鲜血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他肩背处的粗麻衣服,迅速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呃啊——!”鲁班发出一声压抑着痛苦的怒吼,右手本能地捂住伤口,身体因剧痛和失力而摇晃。
“鲁班先生!”
“师父!”
墨翟和周鸣同时发出惊怒的吼声。墨翟睚眦欲裂,手中长尺疯狂挥舞,逼退身前暴徒,不顾一切地向鲁班冲去。周鸣眼中寒光如冰,他身形如电,并非冲向鲁班,而是直扑那个发射弩箭后正欲趁乱遁入人群的刺客!
那刺客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转身便跑,动作滑溜如泥鳅。周鸣的速度却更快!就在刺客即将混入乱作一团的人群时,周鸣已如影随形般贴近,右手并指如剑,快、准、狠地点向刺客后颈要害!这一指蕴含着他超越时代的对人体结构的精确理解。
刺客感受到脑后恶风,骇然侧身闪避。周鸣的手指擦着他的颈侧划过,带起一道血痕。同时,周鸣的左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扣住了刺客刚刚收回、正欲插入怀中的右手手腕!触手坚硬冰凉!
“咔!”
一声脆响,伴随着刺客凄厉的惨叫。周鸣的手指精准地发力,瞬间捏碎了刺客右手腕骨!刺客怀中之物也因剧痛和手腕被制而掉落在地。
那并非武器,而是一块约两寸长、一寸宽的玉珏!玉质温润,但在昏黄的火光下,其上雕刻的精细纹路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更引人注目的是,玉珏中央,赫然镶嵌着一小块天然磁石,其形状与光泽,竟与周鸣记忆中在晋阳地库机关深处见过的那种奇特磁石如出一辙!玉珏边缘,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智”字古篆,如同烙印,刺入周鸣的眼帘!
智伯余孽!他们竟已渗透至此!
就在周鸣心神剧震的瞬间,那刺客左手竟诡异地从腰间又摸出一把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反手狠狠刺向周鸣的肋部!动作狠辣刁钻,显然是死士!
周鸣眼中厉色一闪,扣住对方右腕的手猛地向下一折,同时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侧后方飘然滑开半步。刺客左手的匕首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刺了个空。巨大的疼痛和失力让刺客的动作彻底变形。周鸣顺势抬脚,一记精准的侧踢,重重踹在刺客的膝弯。
“咔嚓!”
腿骨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刺客惨嚎着扑倒在地,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拿下他!”周鸣厉声喝道,立刻有几名反应过来的年轻匠师扑上来,用绳索将刺客死死捆住。
周鸣顾不上审问,立刻转身冲向鲁班倒下的地方。
鲁班已被墨翟和几名匠师小心地扶住,平放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那支短小的弩矢深深没入他的肩背,只留下短短一截尾羽在外面,伤口周围的衣服已被鲜血完全染透。鲁班脸色金纸,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强忍着不发出痛呼,但粗重的喘息和微微抽搐的身体昭示着他承受的巨大痛苦。
“鲁师!”墨翟半跪在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向来坚韧如铁的墨家巨子,此刻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担忧。他试图按住伤口止血,但鲜血仍从指缝中不断渗出。
周鸣迅速蹲下,手指搭上鲁班的腕脉,另一只手则快速检查伤口位置和深度,眼神凝重如冰。“弩矢有毒!”他沉声道,鲁班伤口流出的血液颜色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紫色,而且有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腥甜气味弥漫开来,绝非寻常金属创伤。“好阴毒的手段!此毒诡谲,似能阻滞气血,腐蚀肌骨!”
“什么?!”墨翟如遭雷击,看着鲁班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周鸣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混乱渐息的工坊,最终定格在那些正指挥着残余侍卫控制局面、脸上犹带着惊惶和一丝虚伪关切的贵族工官身上,尤其是姬桓。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
“封锁工坊!所有人,不得擅离!凡接触过今日新铸部件、图纸者,一律严查!凡与暴徒有牵连者……”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姬桓骤然变色的脸上,一字一顿,“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工坊内残余的打斗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伤者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姬桓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墨翟紧紧握着鲁班渐渐冰凉的手,看着挚友危在旦夕,又看向满地狼藉——被砸毁的精密齿轮残骸、在锻炉中化为灰烬的图纸碎片、还有匠人们脸上残留的惊惧和愤怒。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愤和决心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工坊残破的穹顶,那眼神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砖石,直刺向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砸器物?”墨翟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在死寂的工坊内隆隆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和火淬炼过,“尔等可砸器物,可毁图纸,可伤我手足!”他猛地指向散落在地上的、那些被砸得扭曲变形却依旧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青铜齿轮碎片,又指向锻炉中尚未完全燃尽的、残留着墨线和符号的图纸残骸,最后指向地上被捆缚的死士腰间,那块掉落在地、刻着“智”字的磁石玉珏。
“然!”墨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超越愤怒的、近乎神性的宣告,“尔等可砸碎这青铜齿轮,砸不碎那‘勾三股四弦五’的天地至理!尔等可焚毁这图纸墨痕,焚不毁那‘尺寸如一、万器相合’的天工大道!尔等可知,这齿轮的齿距,便是勾股之数在金石上的显现?这图纸上的公差,便是天道运行的铁律!尔等今日之暴行,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伤我鲁班之躯,断我一时之工,却断不了这由周师所启、以数理为筋骨、以万民福祉为血肉的——天工大道!”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那些惊魂未定的匠师们,看着满地狼藉中的齿轮碎片和图纸灰烬,又看向墨翟那因愤怒和信念而显得无比高大的身影,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震撼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明悟所取代。即使是退缩的贵族,此刻也感受到了一种源自未知力量的寒意。
周鸣半跪在鲁班身边,手指依旧按在鲁班愈发微弱的脉搏上,另一只手却悄然紧握成拳。他抬起头,目光与墨翟燃烧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一种沉痛的默契已然达成。敌人比想象的更阴险,渗透得更深,甚至不惜动用剧毒死士。这场围绕着“标准化”的战争,其残酷程度,远超技术之争本身。
刺客腰间那块嵌着磁石的“智”字玉珏,在满地狼藉和血污中,反射着冰冷幽暗的光。它不仅指向过去的仇恨(智伯),更如同一把钥匙,隐隐指向了未来更庞大、更危险的阴谋网络。鲁班生死未卜,图纸样品被毁,强敌环伺,阴影重重。
墨翟的怒吼在工坊的断壁残垣间回荡,仿佛点燃了某种沉寂的薪火。但周鸣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争分夺秒,从死神手中抢回鲁班,从灰烬中重燃天工之火。而那枚磁石玉珏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预示着风暴远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