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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到西山顶的时候,空气里的热意才稍稍褪了些,像被谁悄悄拧小了灶膛的火。叶不凡攥着衣角在院子里转圈,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的树,树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在泥地上晃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急啥?等日头再落些,知了才好粘。”爷爷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他脚边放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凝固的胶球,是前儿去胶岭放牛时采的胶树汁,回来用煤油浸泡几天,才成这黏糊糊的玩意儿,闻着有股淡淡的煤油味,像雨后山坳里的味道。

“月英她们该等急了。”叶不凡蹲在爷爷脚边,手指戳了戳胶球,软乎乎的,粘得指尖都分不开。爷爷拍开叶不凡的手:“莫乱碰,粘住头发有你哭的。”他从墙根拿起根长竹竿,削得光溜溜的,“来,把胶球捏上去,捏匀些。”

叶不凡小心翼翼捏起胶球,往竹竿顶端摁,胶汁顺着指缝往下流,粘得手心黏糊糊的。爷爷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指点:“左边再摁点,对对,这样粘得牢。”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孩的笑闹声,我腾地站起来,胶球还没粘好就往门口跑。

“慢点跑!”爷爷在后头喊,声音里带着笑。

屋门口的土路上,几个身影正蹦蹦跳跳地过来。许柔柔走在最前头,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手里拎着个白布袋子。

叶月英和叶碧芬跟在后面,两人手拉手,月英手里攥着半截红薯,边走边啃,碧芬背着个小竹篓,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装着水壶和几块红薯干。叶武平跑在最前头,他比我们都大两岁,个头蹿得老高,手里挥舞着另一根竹竿,竿梢还沾着树叶:“我爹说今天南风,知了都在河岸的老树上!”

叶宋和潘港娣也跟来了,“胶球准备好了吗?”港娣仰起头问,眼睛亮闪闪的,她去年粘知了最厉害,一个黄昏粘了十五只。

“好啦好啦!”叶不凡举着粘好胶球的竹竿跑过去,爷爷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铁皮水壶:“路上小心,别往河深的地方去,渴了就喝这个。”他把水壶递给许柔柔,柔柔连忙接过来,响亮地应了声:“知道啦爷爷!”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往村外走,土路被晒得滚烫,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路边的狗尾巴草长得老高,穗子在风里摇摇晃晃。远处的面前河像条银带子,绕着村子蜿蜒,河两岸的树长得郁郁葱葱,杨树、柳树、槐树挤在一起,枝叶都快搭到河面上了,蝉鸣声从树里钻出来,铺天盖地的,把整个黄昏都填得满满当当。

“我跟你们说,昨天我看见河岸那棵老歪脖子老树上,有只知了比拇指还大!”叶武平挥舞着竹竿,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叫起来跟吹哨子似的,‘吱——’能拖老长。”

“我也听见了!”叶月英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抹了抹嘴,“就在老树第三根枝桠上,我数过的。”

许柔柔走在我身边,蓝布袋子在她手里晃悠:“不凡,你爷爷的胶球粘不粘?去年我哥自己熬的浆糊,粘一只掉一只,最后袋子里空空的。”我得意地晃了晃竹竿:“肯定粘!我爷爷采的胶,去年粘了满满一袋子呢,晚上放在窗台上,叫了一整夜。”

走到河边的泥路时,夕阳已经把河水染成了橘红色,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河风吹过来,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得树叶沙沙响,蝉鸣声似乎更响了,从树顶、树腰、树根底下钻出来,像是无数把小唢呐在合奏。

“就在那儿!”叶武平指着河岸的一片老树林,树干笔直,枝叶茂密,最高的那棵树梢都快碰到云彩了。我们脱了鞋,踩着冰凉的河水往对岸走,河水刚没过脚踝,凉丝丝的,水底的鹅卵石硌得脚底板痒痒的。许柔柔走得最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生怕滑倒,叶武平在前面拉着她的手,两人嘻嘻哈哈地溅起水花。

到了对岸,叶月英第一个发现目标:“快看!那棵杨树上有好几只!”她指着一棵老树,树干上有几个黑乎乎的影子,正趴在树皮上使劲叫,翅膀亮闪闪的,像涂了层油。

“我来粘第一个!”叶武平抢过我手里的竹竿,他踮起脚尖,仰着头往树上瞅,胶球在竹竿顶端晃晃悠悠。我们都屏住呼吸,连叶宋都忘了吃红薯干,瞪大眼睛看着。武平慢慢把竹竿举起来,手臂伸得笔直,胶球离那只最大的知了还有半尺远时,那知了忽然停了鸣叫,翅膀轻轻扇了扇。

“别动!”港娣压低声音喊,手指紧紧攥着布袋口。武平的胳膊定在半空,连呼吸都放轻了,河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差点把竹竿吹歪。就在胶球碰到知了翅膀的瞬间,那知了猛地扑棱起来,发出“吱呀”一声尖叫,可翅膀刚张开就被胶球粘住了,怎么扑腾都飞不走。

“粘住啦!”武平兴奋地大喊,把竹竿往下一拽,知了在半空中胡乱挣扎,发出慌乱的嘶鸣。许柔柔赶紧跑过去,撑开布袋,武平小心地把竹竿凑近布袋,港娣伸手捏住知了的翅膀,轻轻一拽,知了就掉进了布袋里,布袋立刻鼓出个小疙瘩,还在嗡嗡地动。

“让我看看!”叶宋踮着脚往布袋里瞅,许柔柔把布袋口撑开一条缝,里面的知了还在扑腾,翅膀上沾着黏糊糊的胶球。“好大一只!”叶宋惊叹道,小脸上满是崇拜。

“我来粘下一个!”叶月英抢过竹竿,她瞄准了树腰上的一只知了,那知了正趴在树干上,背对着我们,尾巴一翘一翘的。月英学着武平的样子,慢慢举竹竿,可她个子没武平高,竹竿举到最高处时,身子都晃悠起来。“我帮你扶着!”碧芬走过去,双手托着月英的胳膊,两人一起往上举。

这次知了反应更快,竹竿刚靠近,它就“扑棱”一声飞了起来,可惜飞得太急,翅膀擦过胶球,被粘住了半边翅膀,打着旋儿往下掉。“快接住!”我大喊着扑过去,伸手在空中一捞,刚好抓住那只知了的另一只翅膀,它在我手心里使劲挣扎,腿上的小爪子挠得我手心痒痒的。

“放进布袋里!”许柔柔跑过来,叶不凡小心翼翼地把知了递给她,看着她把知了装进布袋,心里甜滋滋的。这时候叶不凡才发现,月英的鼻尖上沾了片小树叶,碧芬的辫子散了一根,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换我来!”港娣接过竹竿,她的眼神最准,很快就发现了藏在树叶里的一只知了。那知了躲在浓密的树叶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还在“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港娣没直接举竹竿,而是绕到树的另一边,从侧面慢慢靠近,这样树叶就不会挡住视线。

我们都跟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港娣举着竹竿,动作又轻又稳,胶球一点点靠近知了的翅膀,这次知了一点都没察觉,还在自顾自地叫。“粘住了!”港娣轻声说,手腕轻轻一拧,竹竿往下一拉,那知了就被牢牢粘住了,在半空中徒劳地扑腾。

“港娣你太厉害啦!”许柔柔拍着手喊,布袋里的知了越来越多,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就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夕阳渐渐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又慢慢变成深紫,树影被拉得更长,像一个个巨人站在河边。

我们换了几棵树,叶武平又粘住了两只,月英粘空了三次,急得直跺脚,最后总算粘住一只小的;碧芬不太会用竹竿,总是把胶球粘在树叶上,气得她撅着嘴;叶宋胆子大了些,敢自己举着竹竿试试,虽然没粘住,却笑得一脸开心;许柔柔一直负责装知了,布袋口被她系得松松的,怕闷坏了知了。

叶不凡也粘住了一只特别漂亮的知了,它的翅膀是淡绿色的,上面还有黑色的花纹,叫起来声音也格外清亮。粘住它的时候,它挣扎得最厉害,差点把竹竿都拽脱手,最后港娣过来帮忙,才把它装进布袋里。

“歇会儿吧,渴了。”叶武平提议道,他额头上全是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我们走到河边的大石头旁坐下,许柔柔打开铁皮水壶,给每个人倒了点水,凉丝丝的水喝下去,心里的燥热一下子就消了。碧芬从竹篓里掏出红薯干,分给大家,甜甜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你们看水里!”叶宋指着河面喊,我们都凑过去看,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小鱼游来游去,还有几只小虾米,在鹅卵石缝里钻来钻去。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把星星。

“我上次在这儿摸了条小鱼,带回家养在玻璃瓶里,结果第二天就死了。”许柔柔小声说,语气里有点可惜。叶武平说:“小鱼要活水才能活,玻璃瓶里的水不流动,当然会死。”港娣点点头:“等下次我们带个木桶来,摸了鱼直接放在桶里,就能养活了。”

蝉鸣还在继续,只是声音好像比刚才低了些,大概知了也累了。风里带着河水的潮气,还有树叶的清香,爷爷浸泡的胶球散发着淡淡的煤油味,混在一起,闻起来特别舒服。叶月英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远处的炊烟发呆;碧芬在给叶宋编草戒指,手指灵活地穿梭;武平在河边打水漂,石子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才沉下去,引得我们都拍手叫好。

歇够了,我们又接着粘知了。这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知了的叫声更响亮,好像在喊着同伴回家。我们的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能看清树叶间那些晃动的影子。港娣又粘住了两只,我粘住一只,许柔柔也鼓起勇气试了试,虽然把胶球粘在了树枝上,却笑得特别开心。

布袋越来越沉,里面的知了挤在一起,发出嗡嗡的响声,像个小小的发动机。叶武平拎着布袋晃了晃:“肯定有二十多只了!”月英凑过去数:“一、二、三……哎呀数不清,它们总动!”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天空变成了深蓝色,星星开始一颗两颗地冒出来。远处村子里传来各家各户的呼唤声,“月英——回家吃饭喽——”“武平——快回来——”我们知道该回家了,不然家里该着急了。

走到村口,爷爷正站在老槐树下等叶不凡。“爷爷你看!我们粘了好多知了!”许柔柔举着竹竿喊,竹竿顶端的胶球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点黏糊糊的痕迹。许柔柔把布袋递给爷爷看,爷爷打开布袋口,手电筒的光照进去,里面黑压压的一片,知了还在吱吱地叫。

“这么多呀!”爷爷笑着说,“晚上把它们放在纱窗上,听它们叫一整夜。”叶月英的娘也来接她了,看见布袋里的知了,笑着说:“月英今天厉害呀,回家给你炸知了吃!”月英欢呼一声,拉着她娘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今天开心吗?”爷爷问,声音里带着笑意。“开心!”叶不凡使劲点头,手心还残留着胶球的黏糊感,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香,耳朵里好像还响着蝉鸣和小伙伴们的笑声。

回到家,奶奶已经把晚饭端上桌了,叶不凡把布袋挂在窗台上,知了在布袋里继续扑腾,嗡嗡的声音和窗外的虫鸣混在一起。爷爷把胶球从竹竿上刮下来,说下次还能再用;奶奶给我端来洗脸水,洗在脸上凉丝丝的。

吃饭的时候,叶不凡不停地给爷爷奶奶讲今天粘知了的事,讲叶武平粘住最大的那只,讲港娣的厉害,讲月英沾了草屑的鼻尖,讲许柔柔小心翼翼装知了的样子。爷爷和奶奶听得笑眯眯的,时不时给我夹萝卜干:“慢点说,没人跟你抢。”

吃完饭,叶不凡趴在窗台上看布袋里的知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能看见布袋鼓鼓囊囊的,里面的知了还在动。远处的蝉鸣渐渐稀疏了,可布袋里的嗡嗡声却好像越来越响,像在唱一首属于夏天的歌。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河水的潮气和树叶的清香,窗台上的布袋还在轻轻震动,像在诉说着黄昏里的热闹。叶不凡躺在床上,听着那吱吱声,慢慢闭上眼睛,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面前河边,夕阳正好,蝉鸣正响,我们举着竹竿,在金色的光里,追逐着整个夏天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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