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晨露的凉意在藤鼓上凝成水珠时,苏锦黎正蹲在晒谷场边。
少女阿朵的竹棍敲得比昨日更急,咚、咚、咚——哒,三长一短的节奏惊得晒谷的阿婆直起腰。阿姐快看!阿朵转身跑过来,发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东头李伯家的牛踩了西头阿秀的菜畦,我敲牛闯菜,阿秀带着竹鞭往田埂去了!
苏锦黎望着田埂上那抹跑跳的蓝布衫,嘴角微扬。
三日前她问起官府查鼓的话,阿朵说溪水替我们记谱,此刻倒先见了活例——昨日阿朵把《太平引》拆成春播节拍时,她还替这些山民捏着把汗,如今看这节奏里混着鸟鸣、夹着杵声,倒像把音律揉进了烟火气里。
阿姐发什么呆?阿朵拽她衣袖,该教我们秋收律序竹棍已经塞到她手里。
苏锦黎指尖触到竹棍上被磨出的包浆,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江南,渔户用船桨敲出的也是这样的温度。
鼓面震颤时,山脚下的竹楼陆续推开窗。
有妇人探出头数节奏,有老汉蹲在门槛上用烟杆敲着脚面打拍子,连趴在草垛上的黄狗都支起耳朵。
当最后一声余韵散进晨雾,阿朵忽然踮脚在她耳边说:阿姐,昨日你问官府查鼓——她指着溪涧里顺流而下的竹片,我们把暗号刻在竹片上,让溪水带往山外;要是竹片被收走......少女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就把谱子唱进山歌里,阿婆说,山歌是长在喉咙里的,割不掉。
苏锦黎的手指在鼓面轻轻一按,震得水珠四溅。
她想起萧澈昨日暗卫送来的信笺,叶脉夹着的不仅是他的体温,还有滇南声脉已成的批注。
这些山民哪里是在学鼓?
分明是在学怎么把自己的活计、心事,都变成拆不散的力气。
日头爬到竹梢时,阿朵被阿婆喊去磨米。
苏锦黎沿着溪涧往山崖走,鞋底沾了湿滑的青苔。
转过山坳时,舂米声突然清晰起来——咚、叮、咚、叮,石杵击在青石上的脆响,竟暗合五音密写第三阶的问讯调。
她顿住脚步,看着山民们弯腰舂米的身影,汗水滴在石臼里,溅起的水花都是有节奏的。
原来最狠的抵抗,从来不是藏着掖着。
当声音成了吃饭的家什、过日子的门道,谁还分得清哪声是暗号,哪声是烟火?
长安的正音局传习所里,沈琅的竹板地敲在案上。
第一境藏,是把话掖在瓦当里、缝在鞋底间。她绕着堂下二十七个学员踱步,第二境传,是让瓦当敲醒隔壁,让鞋底踏响整条街。最前排的绣娘举手,腕上的银镯碰出轻响:那第三境变呢?
沈琅停在窗边,檐下铜铃被风撞得叮当,是藏的人忘了自己在藏,传的人忘了自己在传。
就像滇南的藤鼓,原是传信的,如今成了喊人吃饭的家什;江南的船桨,原是记密的,如今成了划水的本事。
有个跑堂的青年突然站起来:那第四境忘......
沈琅的目光扫过他发红的指节——那是昨日练竹板磨出的泡,是当藏与传都成了本能,像呼吸,像吃饭,连你自己都不觉得在使什么技法。
那第五境?青年追问。
沈琅望着铜铃晃出的影子,想起三年前苏锦黎在破庙教她摩音时,月光透过漏雨的屋顶,把声谱印在泥地上。第五境无人知其源。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此刻檐下的风,你听见铃响,却不知风从哪片云来;就像滇南的溪涧,你看见竹片漂过,却不知谱子是哪个阿婆刻的。
堂下一片静默。
直到暮鼓从长安城楼传来,学员们才陆续收拾竹板。
沈琅转身要走,忽然瞥见院墙上多了行小字——听不见的地方,才有真回响。
墨迹未干,带着新刻的石粉。
她伸手摸了摸,指腹沾了石屑的凉,嘴角慢慢扬起。
衡山书院的议事厅里,崔明瑜的钢笔尖在原章程上划出重重的叉。
分刊要自治,京城要监管,争了三日,争的到底是什么?她望着围坐的二十三人——有白胡子的教谕,有沾着油墨的通讯员,还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小读者,是怕声音被管死,还是怕管声音的人变了心?
小读者突然举手:我阿爹说,以前县里的报馆只登老爷们的喜事,现在能登我家欠租的苦处。
要是分刊自治......她绞着衣角,会不会又变成老爷们的报馆?
通讯员老陈拍着桌子站起来:丫头,我们争自治,就是要让报馆的门朝你家开,不朝老爷家开!
教谕推了推眼镜:可自治不是放任,得有规矩......
崔明瑜望着他们涨红的脸,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在报馆门口贴读者共审启事时,也是这样的吵闹。
她摸出火折子,一声点燃原章程。
火苗舔着纸页,映得众人瞳孔发亮。新章程第一条:声音不属于任何人,包括我们自己。她提高声音,往后分刊的稿子,读者投一票,通讯员投一票,当地乡老投一票,三票里两票过,才能见报。
老陈愣住:那京城总编......
总编只审一条。崔明瑜把烧剩的纸灰拢进铜盆,审这稿子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百姓的。
议事厅外,山风卷着新章程的墨香往八州飘去。
东宫的御书房里,赵砚舟把《国子监乐律通考》修订案捧给太子时,指尖微微发颤。
臣斗胆,在附录里加了条:参与乡议旬会者,减免策论一题。他盯着太子的指尖划过乡议旬会四个字,乡议旬会原是百姓商量修桥铺路的,如今各地都有——
先生是想让寒门学子借这入仕?太子放下奏疏,目光灼灼。
赵砚舟想起苏锦黎说过的路是走出来的,喉结动了动:这些学子在乡议里学会了听百姓说话,入仕后才知道替百姓办事。
减免策论是小利,让他们把变成本事,才是大利。
太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先生这招,是让百姓的声音,成了学子的功名路。他提起朱笔圈了圈附录,准了。
三日后,京城书肆里多了本《乡议策论集》,封皮上题着音政相通。
翻书的学子们不知道,这书的作者里,有一半是曾在声权运动里敲过瓦罐、传过密信的。
滇南王府的寝室里,萧澈的帕子上洇着血渍。
烧了。他指着案上的《天下声脉图》副本,只留滇南、岭南的标记。暗卫欲言又止,他咳嗽着摆了摆手,她要的不是图,是图上的人能自己走路。
暗卫退下后,他摸出那片干枯的叶脉。
月光透过窗纸,把叶脉的纹路投在《声脉图》上,竟与滇南的标记严丝合缝。你看,他对着空气轻声说,他们早把你的谱子,刻进自己的骨头里了。
深夜,暴雨倾盆。
萧澈听见西墙传来的一声,老梅树倒了。
他让暗卫扶着去看,断枝下压着半截石碑,二字被砸得粉碎。
雨水冲刷着石屑,混着梅香漫进泥土里。
沈琅在传习所值夜时,听见更夫敲着梆子从巷口过。
梆子声里,隐约混着句新唱的俚曲——马蹄踩不碎鼓皮......她竖起耳朵,可更夫已经走远。
窗外的铜铃被风吹得乱响,把余下的歌词都撞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