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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皇粮庄头一职,虽不入流品,却是个实打实的肥缺。

张家祖上便担着这差事。

传到如今的庄头张城手上,已是三代。

仗着替皇家打理田庄的体面,张家这些年积攒的家私,丰饶得紧,便是寻常富商巨贾见了也得咂舌艳羡几分。

更妙的是,此职竟可父子相承,端的是一份旱涝保收的金饭碗。

在皇庄佃户和四邻八乡的泥腿子眼里,张城这位老爷,便是捏着他们一年饥饱的土皇帝,哪个敢不陪着小心?

如今管着京郊这一大片膏腴皇庄的张城,却没了往日的威风,正在自家花厅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证实了他最怕的猜想。

王家村那群不知死活的穷骨头,当真抬着被打伤的村民,黑压压一片告到顺天府去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张城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脚踹翻椅子。

往年他依葫芦画瓢,或明或暗地圈占邻村那些无人耕种的荒地,纳入皇庄图册,哪一回不是顺顺当当的?

那些村氓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更别说去告官。

那些圈进来的土地,皇庄吃肉他张家总能跟着喝点油汤。

积年累月下来,悄无声息地,他张城名下就多出五百多亩私产。

这本是条驾轻就熟,稳赚不赔的财路,谁承想今年竟踢到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都是那个叫王狗儿的挨千刀泥腿子,煽动那些穷鬼把事情闹大了,想到这里,张城恨不能撕碎狗儿的肉来。

“怎么办,怎么办。”

张城只觉得脑子里似塞了一团棉絮,乱七八糟的没有半点头绪。

派去顺天府门口盯梢的小厮回报,那府尹朴大人,竟亲自往忠顺王府去了,这分明是要捅到天上去。

他绞尽脑汁,急欲想个能搪塞王爷的说辞,正焦躁间,又想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孽障儿子张华。

整日里不见人影,定是又揣着家里的银票,不知钻到哪家赌坊窑子里快活去了。

张城越想越气,吹胡子瞪眼地发狠骂道:

“这孽障若是死性不改,明儿个……明儿个老子就把他扫地出门,让他自生自灭去。”

话音刚落,却见那张华一身酒气,歪歪斜斜地撞进门来,脸上潮红,嘴里兀自不清不楚地亢奋嚷道:

“爹,爹,好消息,我岳母她们就要进京了探亲了。这都十五六年了,我那二妹妹早到了出阁的年纪,她们家这回总该是来催婚?

儿子今年都二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儿,再不把喜事儿办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张华进门就瘫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咂摸着嘴皮子,仿佛已见到那尤物在怀:

“啧啧,听说尤家二妹妹如今出落得跟朵花儿似的,比那画上的仙女儿还勾魂摄魄,儿子我都等不及洞房花烛,一亲芳泽了。”

“你知道个屁!” 张城满腔的恐惧和怒火正无处发泄,见儿子这副色迷心窍的蠢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啐骂道:

“人家如今还看不看得上你这破落户都两说,她家大姐儿可是高攀上了宁国府的珍大爷做填房,你算什么东西?”

张华酒意上头,混不吝地梗着脖子:“我怎么不知道?咱家好歹也是吃着皇粮的体面人。

跟珍大爷做连襟,也不算太辱没。再说了,我跟尤二妹妹是指腹为婚,正经的白纸黑字,还能由得她们反悔不成?”

“混账东西!” 张城见他犹自做着春秋大梦,气得浑身发抖,几步冲过去,抡圆了胳膊“啪啪”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指着张华的鼻子:

“皇粮?皇粮!咱们爷俩儿眼看就要去吃牢粮了。不……不……若能吃上牢饭都是祖宗保佑。

弄不好,就得喝阎王爷的断头酒!

现在还惦记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咱们父子先看看有没有命活到明天再说吧。”

“啊?爹……这……怎么回事儿。”

张华被这两巴掌彻底打懵了,酒也吓醒了大半,脸上火辣辣的疼。

看着他父亲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想指定是天大事。

二十年来,张华还是头次看见自家老子没了往日威风,而吓成这副龟孙样。

他下意识牙齿咯咯打颤,也跟着紧张害怕起来,他刚待细问……

“砰。”

一声巨响。

张家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竟被生生撞开。

身着王府侍卫服饰的彪形大汉,在傅义冷峻的目光带领下,瞬间鱼贯而入,森寒的刀光晃得人眼晕。

张城、张华父子俩刚才还一个气急败坏,一个想入非非。

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扑通”、“扑通”两声,腿一软双双瘫跪在地。

京郊王家村

且说京城原有一户人家姓王,祖上也曾做过一个小小的京官。

昔年因贪慕王熙凤之祖(即王夫人、薛姨妈、王子腾之父)的权势,便硬是攀扯着认了同宗,拜在门下做了子侄。

那时节,也只有王夫人之长兄(即凤姐之父)与王夫人尚在京城,知道有这门八竿子勉强打得着的穷亲戚,曾略略周济过一两回。

后来王家祖上故去,家道中落,一日不如一日,便举家搬出了京城,到这京郊乡下赁田耕种勉强度日。

如今,这户王家的当家人,便是王狗儿。

娶妻刘氏,生了一个小子,乳名唤作板儿,才刚满周岁。

王狗儿一家三口,守着几亩薄田,土里刨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前些时日,岳父亡故,岳母刘姥姥孤苦无依,妻子刘氏整日啼哭。

王狗儿虽家境窘迫,却也顾念孝道,不忍老母流离,便将刘姥姥也接了来同住。

这一来,本就不宽裕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锅沿儿时常碰着米缸底儿。

这王狗儿,性情有些左性。

遇到不顺心的事,不是在外头想法子,只会在家寻闲气,动辄迁怒妻儿,是个顾头不顾尾的主儿。

手里但凡有几个铜板,转眼就能花个精光,全无长远算计。

不过此人倒并非全然无用,在乡里间也有些人望,遇事能张罗,且难得还存着几分对长辈的敬重,肯听人劝。

此番皇庄圈地,便是他王狗儿一力牵头,煽动起村民的怒火,齐去顺天府告状。

只是待众人真个聚齐,抬着伤者到了衙门口,他自个儿却又犯了怂,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王狗儿紧了紧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麻布旧衣,双手对插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连打了几个哈欠,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

刚进小院,就见媳妇刘氏正拿着把破扫帚有气无力地划拉着地上的枯叶。

见他回来,刘氏猛地拔高了嗓门,质问:

“当家的你不是跟着大伙儿去衙门讨咱家那地了?官老爷可是给做主了?”

王狗儿强作镇定,把干瘦的脖颈一梗,懒散道:

“哼,你懂什么?我是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哪用得着亲自上阵厮杀?”

“什么?” 刘氏一听,手里的扫帚瞬间“啪嗒”掉在地上,气得浑身直抖:

“合着你一早出门,就露了个头,转脸就不知野哪儿去了?既然闲着没事。了,

怎么不去寻个短工帮衬帮衬?也比成日家在外头跟那些游手好闲的混子们嚼蛆强。”

刘氏越说越绝望,眼圈一红,嘴唇咬得发白,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我……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今年冬天,你是打算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仨俩,还有老娘,一起饿死冻死在这破屋里不成?”

想着缸底那点见底的糙米,想着被皇庄生生霸占去的祖传荒地,想着丈夫这扶不上墙的烂泥性子。

刘氏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万念俱灰,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我的祖宗,快起来,叫左邻右舍听见了笑话!”

王狗儿最是要脸面,臊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拉扯媳妇。

不想刘氏正在气头上,见他来拉,抬脚就踹。

王狗儿一个趔趄,“哎哟”一声也滚倒在地。

他又羞又恼,也顾不得疼,拿拳头狠命捶着地面嚷道:

“嚎,就知道嚎,嚎丧顶个屁用!我王狗儿几时饿着你们娘仨了?那正经的活计,是说找就能找着的?”

“今年饿不死,明年也跑不了!” 刘氏哭骂着,猛地爬起来一把揪住王狗儿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抓乱挠:

“你这黑了心肝、短命挨千刀的!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是不是非要看着板儿饿死,看着王家断了香火,你才甘心?”

“呸呸呸,浑说什么!板儿是我的命根子。” 王狗儿护着头脸,没好气地嚷道:

“我能不为他着想?你先撒手!咱们好生商量。”

“商量?我今儿要是再信你的鬼话,我就不姓刘。” 刘氏怒火攻心,下手更狠,指甲在王狗儿脸上脖子上划出几道血痕。

屋里哄着病恹恹板儿的刘姥姥,听得外面女儿女婿闹得天翻地覆,慌忙抱着小外孙出来。

见两人滚在地上撕扯成一团,急得直跺脚:

“姑爷,闺女,快住手,快住手,家和万事兴,万事兴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王狗儿被媳妇挠得狼狈不堪,喘着粗气告饶:“老……老娘,您快让冬梅松开我,我有主意了,真有主意了。”

刘氏闻言,手上力道松了些,但依旧揪着不放,哭喊道:

“你倒是放个屁啊,什么主意?”

王狗儿趁机挣脱一点,揉着被抓疼的头皮,喘匀了气,脸上竟露出得意:

“我早想好了,你忘了?咱家祖上,可是跟荣国府二太太的娘家,就是那做过太尉的王家,连过宗的。

如今荣国府就是二太太当家,凭这层老亲关系,我去他们府上求个正经差事能有多难?”

刘氏的手彻底松开了,哭声也戛然而止,肿着眼睛半信半疑:

“你别是哄我?这事儿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我哄你是这个。” 王狗儿翘起小拇指,眉飞色舞地道:

“这事儿老娘当年也是知道的。我爹在世时,还去王家府上吃过一回酒呢。这等体面事,跟你个妇道人家絮叨什么?”

刘姥姥在一旁听着,拍着脑门,堆起满脸褶子笑道:

“哎哟哟!瞧我这老糊涂,真真是灯下黑,竟把这天大的靠山给忘了。对对对,确实跟王家连过宗。

姑爷这差事指定能成,我这老婆子后半辈子可就指望着姑爷你养老送终喽。” 姥姥黑瘦的脸上绽开希望的笑容。

刘氏这才彻底收了泪,脸上阴转晴,忙不迭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喜又愧地去推王狗儿的肩膀:

“当家的……你……你既有这门路,怎不早说?害我急得…那荒地要不回来就算了。

只要能得个安稳差事,有口饭吃,咱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急什么?” 王狗儿面子薄,想到要去那高门大户求告,心里先怯了三分,讪讪地笑着,把目光投向丈母娘刘姥姥:

“老亲娘…这事儿…恐怕还得您老人家出马。那些高门大户的管事,见我一个粗鄙汉子贸然上门,未必肯信,没得打嘴现世,碰一鼻子灰,您老经的事多,嘴皮子也利索……”

一家子正因这突如其来的救命稻草而转悲为喜,盘算着如何去打这趟秋风。

“砰。”

王狗儿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院门,被粗暴地一脚踹飞。

一群煞神般的带刀侍卫,在傅义冰冷的目光下,如黑云压城般涌入这狭小破败的农家小院。

王狗儿吓得魂飞魄散,“哎哟”一声怪叫,两眼翻白,直挺挺就往后倒去。

“当家的。”

刘氏魂不附体,尖叫着扑过去扶,自己也是面无人色抖成一团,不知这泼天大祸从何而降。

刘姥姥更是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小板儿死死裹在胸前,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傅义面无表情。

“拿下王狗儿,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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