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古战场的风，是淬过冰的刀。三日后的断云崖，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狂风卷着沙砾组成密不透风的刃阵，狠狠抽在界碑上。那青黑色的界碑不知立了多少春秋，表面的“雁门”二字早被岁月啃噬得模糊，此刻却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像是千年前战死的兵卒正拖着残破的甲胄走过，又像是幽冥深处的怨魂在撕扯锁链，每一声都钻进人的骨髓缝里。
萧夭裹紧玄色法衣时，指节触到了领口绣着的云纹。那是母亲在玄门时亲手绣的，银线在玄色缎面上盘成三道护心符，此刻却被狂风掀起边角，露出颈间那枚月牙形的银锁。锁身冰凉，硌得她锁骨生疼，锁芯里封存的桂花香气早已散尽，只剩下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气，像是母亲走的那天，停在窗棂上的那只寒鸦的气味。
她往崖边挪了半步，脚下的碎石突然滚落。渊谷深得望不见底，浓如墨的黑雾正在谷底翻涌，时而聚成狰狞的兽头，时而散作无数只苍白的手，每一缕都裹着刺骨的寒意——那是幽冥裂隙溢出的阴气，沾在法衣上，竟让玄门特制的布料泛起了一层白霜。
手中的幽冥裂隙图突然震颤起来。这羊皮卷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边角用朱砂画着繁复的阵纹，此刻正泛着幽幽的冷光。卷中央那道蜿蜒的朱砂线，竟与崖底黑雾的聚散精准对应：黑雾涌上来时，朱砂线便鼓胀如活物；黑雾退下去时，朱砂线又收缩成一道细痕。萧夭盯着卷上那几个用朱砂点成的标记，突然觉得这哪是什么地图，分明是一幅标注着生死界限的账簿，而他们三人，就是即将被记入账目的名字。
“这雾比三个月前浓了三成。”慕云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他正将一本泛黄的玄门手札按在界碑上，纸页边缘早已脆化如枯叶，被风刮得簌簌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成齑粉。他指尖划过手札上“阵眼”二字时，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带起细小的纸屑，“就在这碑下三丈。启动时裂隙会猛地张开三倍，阴气会顺着七窍往骨头里钻，稍有差池……”
他没说下去，但萧夭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三个月前他们初探雁门关时，随行的师弟就是被这阴气蚀了心脉，不到半日就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干尸，那双眼睛到死都圆睁着，像是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话音未落，萧逸辰已经俯身。他将怀中的魂部残卷铺进界碑前的凹槽时，动作稳得像座山，可袖口滑落的瞬间，萧夭还是看见了他手腕上那道旧伤。那是幽冥之战时留下的，当时为了护住玄门秘境的结界，他硬生生用手臂挡了幽冥魔使的一击，伤口深可见骨，如今虽已结痂，却泛着不正常的青黑——那是阴气入骨的征兆，就像受潮的木头会发霉，他的血肉正在被一点点侵蚀。
养魂玉被他精准地嵌进残卷中央的圆孔。玉面触及残卷的刹那，卷上沉寂多年的云纹突然活了，淡金色的纹路顺着石缝往地下钻，快得像被唤醒的游龙，在阴风中留下转瞬即逝的残影。萧夭盯着那些云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魂部残卷记载着魂魄重塑之法，而养魂玉，是锁住魂魄不散的关键。
“当年归墟那一战，若不是你母亲……”慕云深想说什么，却被萧逸辰打断。
“该还了。”萧逸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抬手按住眉心时，萧夭看见他指节泛白——他又在压喉间的腥甜了。自从上个月在石城秘境为了抢回灵部图谱动了真气，他就时常咳血，有时是清晨的帕子上沾着几点，有时是深夜独处时捂住嘴的闷响，可他总说“没事”，就像小时候她摔破了膝盖，他明明心疼得眼眶发红，却还是板着脸说“站起来”。
萧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铜扣烫得像团火，那是玄门法衣的配饰，此刻却像是被她的体温焐得活了过来。她方才趁着两人检查阵眼的空当，把母亲留下的手札翻到了最后一页，此刻正将纸页展开在父亲眼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爹，你看这个！”
泛黄的纸页上，三道朱砂莲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最上面那道莲纹旁写着“父”，中间那道写着“母”，最下面那道写着“女”，莲心处用蝇头小楷写着“血脉分承”四字，墨迹陈旧却依旧清晰。萧夭的指尖点过莲纹交汇处，那里有母亲用朱砂画的一个小小的桂花糕，糕上还点着三颗芝麻：“母亲早就料到了，直系亲属的血能共担反噬。就像……就像小时候咱们分吃一块桂花糕，三人分着吃，谁都不会像独自吞下那样噎得慌。”
萧逸辰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时，喉间的腥甜突然涌得更凶了。他想起妻子和萧夭刚成立玄毒司时，总爱在灯下抄录玄门典籍。那时她刚回到他身边，总爱靠在他肩头，说要给孩子留条后路。她的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的虫鸣、檐下的风铃混在一起，成了他记忆里最温柔的声音。她总爱把微凉的指尖按在他手背上，画一朵小小的莲纹，说这是萧家血脉的印记，他们孩子生下来时也在锁骨处留了一个。
“你娘……”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腥甜的血珠滴在手札上，竟被那三道莲纹瞬间吸了进去，原本暗红色的莲纹，突然亮得像燃起来的火。
萧夭低头时，看见父亲的血正顺着莲纹流淌，在“母”字那道莲纹处打了个旋，竟凭空凝成了一朵小小的莲苞。而她锁骨处的印记，不知何时已浮起一道淡红色的莲纹，在风中微微起伏，像极了母亲当年画在父亲掌心的模样。
“爹，”她突然握紧父亲的手，掌心的铜扣烫得惊人，“这次换我护着你。”
萧逸辰望着女儿眼中的光，突然笑了。他反手握住女儿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铜扣传过去，烫得萧夭睫毛颤了颤。远处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他仿佛又听见妻子的声音，带着桂花糕的甜香，在说：“逸辰，你看，咱们的女儿长大了。”
界碑下的黑雾还在翻涌，幽冥裂隙的阴气越来越重，可当父女二人相握的手触到那道发烫的莲纹时，断云崖的风，似乎也温柔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