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宫门还未开,李震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粗布短打。他没带随从,也没惊动守门的禁军,只在腰间挂了块寻常玉佩,便出了皇城。
洛阳南城的仁和里比往日热闹。街边早点摊冒着热气,几个孩子端着碗蹲在路边吃面,书包搁在膝盖上。一位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择菜,见有人路过,抬头笑了笑。李震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小凳上坐下。
“这会儿就忙上了?”他问。
老妇人手不停,“习惯了。儿子在工坊做工,媳妇去学堂念书,家里就我看着门。”
“念书?女子也能进学堂了?”
“怎么不能?”她抬头看他一眼,“朝廷说了,识字不分男女。我媳妇学的是算账,将来要去商行做事。”
李震点点头,起身往巷子深处走。拐过两个弯,看见一面墙上贴着告示,底下围了几个人。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正指着上面念:“本月互助日定于初八,修路、义诊、课业辅导照常。凡参与服务者,记志愿分,可抵部分医药费或子女入学加分。”
有人应声:“我家小子前回帮着搬药箱,得了三分,上个月看病少掏了二十文。”
“我也去了!”一个中年汉子拍腿,“修了东头那条泥路,还领了半袋米。”
李震站在人群后听着,没说话。他记得几年前刚入主洛阳时,百姓见官就躲,生怕摊上差役。如今竟能主动聚在一起商量修路看病的事,倒是没想到。
正想着,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拄拐的老人,衣裳旧但干净。
“这位兄台面生啊,是新搬来的?”老人笑着问。
“算是吧。”李震答,“听说今天有互助活动,来看看。”
“那你来得巧。”老人指了指前面空地,“那边有个修缮队,正缺人手。你要愿意,我可以带你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空场。十几个人正在搬砖运土,中间一段路坑洼严重,下雨后塌了半尺深。一个年轻女子站在边上指挥,手里拿着本册子记录。
“张婶,又来帮忙了?”她见老人走近,赶紧让出位置。
“这不是带新人来了嘛。”老人拍拍李震肩膀,“他说想出点力。”
女子上下打量一眼,“叫什么名字?先登记一下。”
“李……”他顿了顿,“阿远。”
“好,李阿远,服务半天记一分,中午管一顿饭。”她低头写进册子,抬头一笑,“那边有铁锹,自己拿。”
李震走过去,从一堆工具里抽出一把。木柄磨得发亮,显然是常用之物。他没犹豫,走到坑边就开始铲土。
旁边一个光头汉子看了他两眼,“你这身板,以前干过活?”
“干过。”
“不像。”汉子摇头,“动作太稳,不像是穷苦出身的人。”
李震没接话,只是把一筐碎石倒进坑里,再用夯具压实。太阳渐渐升高,汗水顺着额角流下,衣服也湿了大半。陆续有人加入,也有孩子送水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踮脚递给他一碗凉茶,他道了谢,一口喝完。
“叔叔你是第一次来吗?”小女孩问。
“是。”
“我娘说,来了就会再来。因为这里的人不会骗你。”
李震看着她跑开的背影,站了一会儿。
到了午时,塌陷的路段已填平大半。主持事务的女子敲了敲铜锣:“收工!伙房开饭了!”
空地一侧搭了个简易棚子,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锅里炖着肉菜,还有白米饭。大家自觉排队,领了饭就坐在一起吃。李震端着碗坐在角落,听见有人议论最近的变化。
“西疆矿难之后,朝廷派了监官下来,现在挖矿都按规矩来。”
“北边织机也不用连轴转了,小户也能接单。”
“我表弟在江南,说河道清了,米价稳住了。”
这些话他听过不少,但从百姓嘴里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正吃着,那位拄拐的老人挪到他身边坐下。
“你不是普通人。”老人低声说。
李震抬眼。
“力气不小,但手上没茧。吃饭用筷子的方式,也不是我们这儿的习惯。”老人笑了笑,“不过我不问来历。只要你真心做事,就是好人。”
李震没否认,只问:“你们一直这样?”
“以前不敢想。”老人叹气,“那时候官府来了就要粮要人,谁敢凑上去?后来苏夫人建医馆,免费看病,又教人种新稻,大家才慢慢信了。再后来,李家皇帝说‘民为邦本’,不是喊口号,是真的改了律法。”
他指着远处一群正在扫街的孩子:“那些都是学堂的学生。每周抽半天做志愿,从小养成习惯。现在哪家有事,邻里都会搭把手。”
李震放下碗,望向整个巷子。老人说得对,这里没有高墙深院,也没有衙役巡街,可一切都井然有序。孩子们在路边写字,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夫妻合力修补屋顶,年轻人忙着搬运建材。
这才是真正的安稳。
饭后,主持女子宣布下午继续施工。李震拿起铁锹准备再干一会儿,却被她拦住。
“您别误会,我不是赶您走。”她说,“只是刚才巡查组的人来了,说要上报今日情况。他们看到名单上有您,觉得名字可疑,想当面核对。”
李震点头,“让他们来吧。”
不多时,三名穿灰袍的官员走进巷子。带头的是个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他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李震身上。
“你是李阿远?”
“是我。”
“身份籍贯?”
“无籍游民,暂居城南。”
官员皱眉,正要再问,旁边老人突然开口:“他是我带来的,我作保。要查,查我就行。”
女子也上前一步:“志愿记录齐全,工时够了,该给分就给分。”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站出来替他说话。有人说他干活实在,有人证明他中午让饭给小孩。
官员看了看人群,合上文书,“行了。既然是自愿服务,又无人举报违规,就照常登记。”
他转身要走,又被李震叫住。
“等一下。”
官员回头。
“你们每个月都来查?”
“是。防止有人冒名顶替,或者地方借机敛财。”
“查得细吗?”
“每笔记录都要对人、对事、对时间。若有虚假,一经发现,取消资格,三年内不得参与。”
李震沉默片刻,“做得好。”
官员一愣,“您说什么?”
“我说,做得好。”李震看着他,“政策能落地,靠的不是命令,是人心。你们没把这事当成差事办,我很欣慰。”
这话出口,周围人都安静了。官员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躬身行礼:“多谢指点。”
李震没受这一礼,反而转身走向坑道。他重新拿起铁锹,用力砸进土里。
“路还没修完。”他说,“我再干半个时辰。”
众人怔了一下,随即纷纷拿起工具。铁锹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混着笑声和交谈。
太阳偏西,路面终于平整完毕。主持女子拿来一张新纸,贴在墙上。标题写着:《仁和里志愿服务积分榜(三月)》。下面列出几十个名字,每人后面标着分数。
她举起笔,“今天新增一位——李阿远,记两分,因额外承担重体力劳动。”
李震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上去,忽然问:“这个榜,全国都有?”
“正在推。”她说,“每个里坊都要建。”
“为什么这么做?”
“让大家知道,做好事会被记住。”她认真回答,“不是为了换东西,是为了让更多人愿意开始。”
李震站在榜前,久久未语。
天快黑时,他仍留在广场。几个孩子围着他问东问西,一位母亲送来一件外衣,说晚上风凉。他接过道谢,披在肩上。
远处传来钟声,一天将尽。
这时,主持女子拿着一份新报文匆匆跑来。
“刚收到的消息!”她声音激动,“西部监矿官首日报文到了——十四家黑矿查封,两名股东下狱,三处危山加固完成,五处重点矿点拟由朝廷直营!”
人群爆发出欢呼。
李震接过报文看了一遍,递回去。他走到人群中央,举起手。
“各位。”他说,“这条路修好了,明天还会有人走。今天的善行记下了,明天还会有更多人来做。朝廷能管一时,管不了一世。真正能让国家稳下去的,是你们每一个人,愿意伸手的那一瞬间。”
他停顿了一下。
“我想把这里的做法,推广到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