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办公室里那短暂却足以凝固时间的对视，被张老师生硬的驱逐令打断。李明宇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那个弥漫着桂花香、皂角香和成人世界虚伪气息的房间。心中的屈辱尚未平息，却又被那惊鸿一瞥的纯净搅得更加混乱。
走廊的空气浑浊而喧嚣，但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两种香气交织的奇异气息——浓郁的桂花甜后调里，隐约缠绕着一丝清冽干净的皂角味道，像雨后初晴的空气，简单却干净得不容忽视。这味道顽固地附着在他的感知里。
他沉着脸走回教室。门被推开时，喧闹声短暂地一滞，随即又嗡嗡响起。李明宇的眼神如淬了冰的利箭，精准地穿透人群，狠狠钉在戴宇轩那张故作轻松的脸上。戴宇轩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烫，没好气地别过头去，假装和旁边的蒋云说话，嘴唇翕动，嘟囔着些模糊不清但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的句子。李明宇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哼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带着沉重的分量走回自己位于后排靠窗的座位。
刚坐下没多久，教室门再次被推开。张老师带着刚才那个白衣少女走了进来。她脸上挂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刚才在办公室驱赶李明宇时截然不同的春风般的笑容，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意味（或许是为了那个能轻松办好转学手续、被主任亲自接待的家庭？李明宇阴暗地想）。
张老师用力拍了拍手，声音拔高试图压下教室里的嘈杂：“好了好了！都安静！注意了同学们！”她清了清嗓子，侧身让出身后的苏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苏晴同学，这个学期刚从别的学校转到我们初三（2）班！大家掌声欢迎新同学！”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伴随着更多好奇探究的目光聚焦在苏晴身上。
“苏晴同学，”张老师转向她，语气温和得近乎谄媚，“你给大家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
苏晴微微颔首，抬起清澈的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没有刻意的羞涩，也没有张扬的自信，那份天然的沉静让她仿佛自带光环。她浅浅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清脆悦耳地流淌在教室里：“大家好，我叫苏晴。很高兴能加入初三（2）班这个大家庭。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和各位同学互相学习，共同进步，成为好朋友。谢谢大家。”
简洁得体的自我介绍，却在她独特气质和悦耳声音的加持下，瞬间引爆了教室。
“哇……她声音好好听！”
“好漂亮啊，像画里的人……”
“感觉气质好特别，不像我们学校的…”
女生们小声地交头接耳，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而男生们的反应则更加直接，好奇、惊艳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她，尤其是戴宇轩，原本还因为李明宇的目光而一脸不爽，此刻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眼神亮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新同学。蒋云更是挺直了背，脸上堆满了笑容，显出一副热络的样子。
张老师显然很满意这效果，点了点头，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着空位。最终，她指向李明宇前方的座位——那是唯一一个靠前、视野不错，却因为李明宇的“特殊”而显得有些孤立的座位。“苏晴，你就坐那里吧。前排看得清。”
苏晴再次礼貌地点点头，提着看起来质地很好的书包，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个座位。她的目光坦然而平静，路过戴宇轩、蒋云的位置时，并未过多停留。当她走到李明宇前排的座位旁时，一股极其清淡的、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再次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李明宇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假装在抽屉里翻找东西，手指攥紧了书包粗糙的帆布带。
苏晴放下书包，正要坐下。她的同桌，刚才还一脸热切看着她的蒋云，立刻微微侧过身子，脸上挂起一个自以为友好帅气的笑容，压低声音，用一种带着炫耀和优越感的熟稔口吻说道：“嗨，苏晴是吧？我叫蒋云。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别客气！这学校我熟！”
苏晴转过头，对上蒋云热情的目光，依旧是那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只轻轻回了一个字：“好。” 声音轻柔，却没什么温度。
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苏晴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她的后座——那个从她进教室就一直低着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生。
就在李明宇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低垂的头顶时，一个清泉般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不高，却穿透了他刻意竖起的屏障：
“你好。”
李明宇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苏晴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浅褐色瞳孔里，没有好奇的打量，没有刻意的同情，更没有蒋云那种虚伪的热络。她的视线很自然地向下移动了一瞬，停留在他垂在身侧、搭在椅子边缘的手背上——那上面，凝固的暗红色血痂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像一朵倔强的、带着伤痕的野蔷薇。
李明宇像被那目光烫到，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起来，却动弹不得。他喉咙发紧，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李…李明宇。”
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在初中这两年，因为家庭的窘迫刻在他骨子里的自卑，加上他为了保护自己而竖起的、在旁人看来“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尖刺，主动和他说话的同学屈指可数，更不用说是这样一位甫一出现就成为全班焦点的、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生。
他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映出人心底尘埃的眼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人之间那缕若有若无的皂角香，和她注视自己手背伤痕时，那平静得近乎穿透一切的目光。
教室里课间的喧闹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地响在李明宇耳边。他佯装低头翻着摊在桌上的课本，书页却像是凝固在某一页，很久都没有翻动。他的眼神，如同不受控制的羽毛，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隐秘的痛苦和渴望，飘向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
苏晴正微微侧身，对着她那位热情洋溢的同桌蒋云。蒋云笑得阳光灿烂，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显然是新同学的到来让他格外兴奋。苏晴则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沉静，微微颔首，耐心地倾听着。她的侧颜在午后斜射进教室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柔和恬淡。
李明宇的耳朵竭力捕捉着飘过来的只言片语。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他终于拼凑出苏晴转学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升学政策。这所市重点中学，在升学率上有特殊的优势。
“在这里的升学方面的政策对我来说更有利，所以才转学过来了。” 苏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平静、理性，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丝毫炫耀或抱怨。
升学政策…有利…李明宇咀嚼着这几个字。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在他心里划开一道更深的口子。这轻描淡写的理由背后，是他和他父母难以企及的门槛和资源。他想起自己小升初时，父母托了多少关系，低声下气求了多少人，才勉强把他塞进这所重点。而对于苏晴这样的家庭，似乎只是一个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世界的参差，在这一刻如此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他捏紧了书页的一角，纸张发出轻微的褶皱声。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像是某种解脱。李明宇几乎是第一个抓起那个磨得边缘起毛、颜色暗淡的书包冲出教室的人。他像一条想要融入阴影的鱼，贴着围墙内侧快步走着，刻意躲避着汹涌的人流。校门口，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欢声笑语地涌向四面八方。他垂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脚下灰扑扑的地砖上，数着缝隙里匆忙爬行的蚂蚁，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能让他暂时忘记教室里那刺眼的一幕，忘记苏晴与蒋云谈笑风生的画面。
“李明宇！”
一声清脆的呼唤，混合着初秋微凉的风，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李明宇为自己营造的寂静屏障。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奔跑后的急促喘息，尾音微微上扬，像风掠过铃铛发出的轻响。
他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僵硬地转了过来。
苏晴正站在他几步之外，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扶着膝盖，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初春枝头沾了露水的桃花。她校服的领口因为弯腰的动作敞开了一些，露出一截纤细的、泛着健康光泽的脖颈，还有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链坠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银杏叶，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闪着微光。
她抬起眼，清澈的浅褐色瞳孔穿过稀薄的人流看向他，带着一丝纯粹的善意和询问：“去公交站吗？顺路一起？”
那一瞬间，李明宇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他手指无意识地、近乎痉挛地用力摩挲着肩上书包那粗糙起球的帆布带，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粗粝。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苏晴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鞋——鞋面干净得如同崭新的画布，连一丝尘土都未曾沾染。
然后，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了自己那双灰扑扑、边缘沾着洗不掉的水泥渍的廉价运动鞋上。那灰黄的污渍，在苏晴纯白的映衬下，刺眼得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狠狠地灼烧着他的自尊。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那双清澈得让他无所遁形的眼睛，慌乱地、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字：“不…不，不用了。”
声音干涩、微弱，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怯懦和退缩。
苏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那抹因奔跑带来的红晕似乎淡了些。她看着他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以及那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刚才那份明快：“好吧。那……下次，我们一起。”
说完，她转过身，白色的棉布裙摆轻轻地、带着某种轻盈的韵律，掠过路边顽强生长的几簇野雏菊。那抹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没有再回头，很快便融入了熙熙攘攘走向公交站的人潮深处，像一滴纯净的水汇入了浑浊的河流。
李明宇僵在原地，如同一尊风化了的石雕。他目送着那抹白色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拐角处铺满金黄银杏叶的人行道尽头。
银杏叶铺成的路，在黄昏的光线下，本该是梦幻而温暖的。他知道，就在刚才，只要自己轻轻点一下头，此刻就能走在那条金色的路上，身边是带着皂角清香和苏晴体温的风。他甚至能想象到脚下踩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会是何等美妙。
然而，当苏晴那双干净的眼睛，带着纯粹的期待落在他肩头那块洗得发白、用同色布歪歪扭拙缝补过的补丁上时；当他的余光瞥见自己鞋面上那块顽固的水泥污渍时；戴宇轩那句刻毒的“浑身一股水泥味”的嘲讽，蒋云看到他旧鞋时下意识皱起的眉头，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卑微的幻想。
他害怕。害怕被路过的任何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同学撞见这画面 —— 那清新纯净如清晨露珠的女孩，和她身边这个穿着补丁校服、鞋上沾着泥灰、浑身散发着“底层”气息的男生。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躲在指缝后、书本后的窃窃私语，看到了那些毫不掩饰的、带着鄙夷和嘲弄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