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音乐如同实质的音浪，一波波冲刷着清北大会堂的金碧辉煌。舞池中央，光影交错，人影憧憧，年轻的身体在强烈的节奏中忘情扭动，笑声、尖叫声、呼喊名字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足以淹没任何杂音的欢乐海洋。
然而，在这片狂欢漩涡的边缘，靠近礼堂一根装饰着金色帷幔巨柱的阴影里，一张不起眼的小圆桌旁，坐着一个人，与周遭的炽热格格不入。
李明宇。
一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红酒，缓慢地、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水晶杯脚。
杯中的红酒在变幻的镭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而难以捉摸的暗红色，如同他此刻的目光。他像一个躲在幕布后的观众，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场盛大演出。这一张张洋溢着青春朝气的脸庞，大多不过十八九岁，刚脱离高中稚气不久，却在这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场合里，将成人世界的规则演练得如火纯青。
他看见：
某个男生端着酒杯，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正对着一个家里明显有背景的女生滔滔不绝，眼神里尽是刻意的讨好。
一群女生围在一起，笑语晏晏，互相夸赞对方的裙子首饰，但目光交错间，却飞快地掠过彼此身上的行头，暗自比较品牌和价值，嘴角的笑容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较量。
两个看似熟络拍肩称兄道弟的男生，凑近了低声交谈几句，眼神却各自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显然在交换着什么利益或信息。
更有许多人，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不断地扫视全场，寻找着那些“有价值”的社交对象——学生会的核心人物、家世显赫者、所谓的“风云人物”，然后端着酒杯，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偶遇”过去……
明明只是象牙塔里的一场娱乐，却俨然成了名利场的预演。 李明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抿了一口红酒。苦涩的果香和酒精的微灼感在舌尖蔓延，这滋味，倒是比眼前这虚假的甜腻更真实几分。这帮人，明明还没真正踏入社会，却早已将“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构建人脉”、“资源互换”这些成年人的伎俩，玩弄得如此娴熟自然。清北的光环，似乎加速了他们“成熟”的进程。
就在李明宇沉浸在自己略带讽刺的观察中时，一道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娇媚和世故的女声在他桌边响起：
“哟~这不是李明宇么？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呀？”
桌前站着三个女生。她们并非清北的学生，穿着打扮的风格也与场内清北女生们的主流审美有些微妙的差异——色彩更大胆，款式更都市化，妆容也更偏向社会化的精致成熟。为首的一个留着精心打理的大波浪卷发，踩着不算特别高但气场十足的高跟鞋，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神大胆而直接，带着一种混迹社交场的熟稔。旁边两位一个清秀些，一个则带着点傲气，但目光都带着同样的审视和评估意味。
这三位，正是隔壁首都经济贸易大学（首经贸）有名的“三公主”——一个在首经贸校园内外都颇有“名气”的小团体，以家境优渥、容貌出众且极其擅长社交（或者说，钻营人脉）着称。她们显然是通过某种渠道或者学生会的关系，也出现在了这次清北内部的舞会上。
开口的，正是“三公主”的第三位，蒋云。
初中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在滨海市初中那时候，苏蒋两家因为有商业往来，所以会在苏晴身边、家境同样优渥、眼神却总是带着淡淡审视和不易觉察攀比意味的“闺蜜”——蒋云。三年的所谓“闺蜜”情谊，在升入不同的高中后，就和许多青春期的友情一样，自然而然地疏远、沉寂了下去。
但蒋云此刻提起的，显然不是那些泛黄的同窗情谊。
“初中三年，寒冬腊月，你身上套的那件鼓鼓囊囊的破羽绒服，你以为我们看不出那是女款的？而且还是你妈穿剩下的！又旧又土，颜色难看死了！整个年级，谁不知道李明宇穷得连件像样的冬衣都买不起，只能捡他妈不要的破烂穿？”
“就他这副寒酸样，” 蒋云乘胜追击，声音拔高，带着刻毒的嘲讽，“我们初中时候，那个苏晴，还把他当个宝！看他冻得缩手缩脚跟个鹌鹑似的，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最后呢？还不是她看不下去，自掏腰包，花了整整六千多块钱——六千多！——给他买了件像模像样的男款羽绒服！”
“噗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刺破了李明宇耳畔的嗡鸣。发出笑声的是站在蒋云旁边的楚宁。她有着一张清秀甚至略显柔弱的脸，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刻薄。她用手背轻轻掩着嘴，肩膀微耸，像是在看一场无比滑稽的闹剧。
“云云，你这爆料也太狠了吧？初中……” 楚宁拖长了调子，目光像沾了毒汁的羽毛，轻飘飘地扫过李明宇僵硬的侧脸，“啧啧，初中就穿女款旧羽绒服？还是妈妈剩下的？这品味……真是独树一帜呢。”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却字字都往李明宇最不堪的伤口上撒盐。
孙雅妮的反应则更符合她“三公主之首”的姿态。她没有像楚宁那样直接嗤笑，而是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纤细的脚踝在高跟鞋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优雅。她摇晃着杯中金黄的香槟，气泡上升破裂的声音在李明宇听来都是嘲讽。她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玩味，从头到脚将李明宇重新“估价”了一番，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被揭穿了赝品本质的商品。
“‘哦？原来云云还有这样的朋友？’ 孙雅妮的声音依旧带着她惯有的社交腔调，尾音轻轻上扬，像羽毛搔刮。
蒋云的反应几乎是立刻的、毫不掩饰的撇清。她甚至没有看李明宇一眼，下巴微抬，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和鄙夷，清晰地对孙雅妮说道：
“‘他可不是我朋友，’” 蒋云的声音清晰、干脆，“‘他是我同学，初中同学。’”
“同学”这个词，被她咬得格外清晰、生硬，刻意拉开了巨大的距离感。她特意强调了“初中”，仿佛在说：那不过是遥远模糊、不值一提的过去式交集，跟我现在的圈子毫无关系。她甚至可能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语言都在排斥李明宇的存在。
李明宇感觉自己正站在深渊的边缘。
蒋云、楚宁、孙雅妮——这三张精心雕琢的脸孔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她们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再是社交性的微笑，而是赤裸裸的、品尝他人痛苦的恶意。她们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细针，反复扎刺着他被剥开的、血淋淋的自尊。她们的声音，混杂在震耳欲聋的“Viva La Vida”的嘶吼里，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在火上浇油。
李明宇看着这三个人丑陋的嘴脸。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被他死死咽下。屈辱、愤怒、被彻底践踏的羞耻，还有林晚棠之死带来的沉重阴霾，如同狂暴的熔岩在他胸腔里翻滚、咆哮，寻找着突破口。那个被压抑了太久、属于过往那个被欺凌的少年的黑暗阴影，正挣脱理性的枷锁，嘶吼着要冲出来，用最恶毒、最不堪的语言将眼前的一切撕碎、焚烧！
他感到自己身后的影子在无形的愤怒中膨胀、拉长，仿佛拥有了实质的生命力，带着吞噬一切的冰冷恶意，正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悄然蔓延，意图将这片喧嚣的会场、连同里面所有带着虚伪面具的灵魂，都拖入无边的黑暗。他攥紧的拳头里，熄灭的烟头和冰冷的烟灰几乎要嵌入掌心肌肉，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是对汹涌杀意的最后警示。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一个凝聚了所有负面能量的、能瞬间将蒋云三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恶毒诅咒，已经在他的舌尖成形，只待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明宇？”
一个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骤然切入这濒临爆炸的凝滞氛围！
李明宇猛地一震，如同溺水者被强行拽出水面，膨胀的黑暗影子倏然回缩！他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循声望去。
只见李砚舟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几步开外。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气质沉稳内敛，与周围浮华的氛围格格不入，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那双与李明宇有几分相似、但更为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正落在李明宇的脸上，精准地捕捉到了弟弟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性风暴。
而在李砚舟身旁半步，站着顾晓妍。
她穿着一袭简洁却剪裁极佳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姿，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光彩。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社交性微笑，但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丝敏锐的洞察力，快速扫过李明宇极度紧绷的身体姿态、苍白的面色、以及他对面那三个神色各异（蒋云带着被打断的不悦，楚宁和孙雅妮眼中掠过一丝错愕和收敛）的年轻女孩。
“顾晓妍？这不是我们初中和李明宇一块儿那个贫困生吗？”蒋云有些惊讶。 她确实惊讶！顾晓妍？那个初中时总是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那个和李明宇一样，因为家庭困难，名字常年贴在年级“特困生减免公示名单”上的女孩？她竟然在这里出现了？还以这样……光彩照人的姿态？
但又感觉挺可笑的。 这种可笑感迅速压过了惊讶。可笑！太可笑了！在她蒋云根深蒂固的认知里，她和李明宇这种人，就像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初中毕业就该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李明宇能混进这个舞会已经让她觉得是个讽刺的意外了，现在……
“她感觉他们班就两个贫困生，甚至说他们年级就这两个贫困生竟然在清北大学相遇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带着强烈的荒谬感。
\"蒋云，你快别说了！\"楚宁一把拉住还要继续说些什么的蒋云，眼神慌乱地左右飘忽，\"她是李砚舟学长的女朋友......\"
孙雅妮也急忙附和，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是啊是啊，......\"
死寂的空气仅仅维持了不到三分钟。
蒋云从最初的石化惊恐中缓过一口气，巨大的羞辱感和被现实瞬间碾碎的优越感，如同毒液般在她心底翻涌发酵。看着顾晓妍那张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在她看来是嘲讽）的脸，再看看旁边李明宇那虽然怒火稍退、却依旧冰冷刺骨的眼神，以及楚宁和孙雅妮那副恨不得立刻跪舔顾晓妍的卑微姿态……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输不起”的扭曲心态，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理智。她忽略了李砚舟那冰冷注视带来的巨大压力，也选择性遗忘了那个身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她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只想撕碎顾晓妍这份该死的“体面”！
于是，一句更加尖酸刻薄、带着浓浓酸腐气息和垂死挣扎般恶意的讥讽，再次从蒋云那涂着昂贵口红的嘴唇里蹦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在重新安静下来的角落显得格外刺耳：
“‘哟！怎么今非昔比了？麻雀变凤凰了？！’”
她刻意拖长了“麻雀”和“凤凰”的尾音，这句话，是她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撕掉后的疯狂反扑，是她试图在彻底崩塌前，用最恶毒的攻击将对方也拖回“泥潭”的挣扎！
就在这时——
一道带着几分慵懒、几分玩味，却又清晰无比的女声，如同清泉击石般，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汐玥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驻足听了几句，特别是蒋云那句“麻雀变凤凰”。她脸上带着些许好奇，但更多的是洞悉一切的淡然。
林汐玥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几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脸色难看、还在兀自挣扎的蒋云脸上。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杀伤力的弧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
“‘谁还没有点儿过去呢？’” 她轻轻反问，目光坦然地迎向蒋云，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轻松。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犀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直指核心：
“‘蒋大小姐——’” 林汐玥特意加重了这个称呼，充满了反讽意味，“‘何必对别人的过去抓着不放、不松手呢？’”
程彦哲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仿佛刚从轻松交谈中抽身的、未散尽的浅淡笑意。他先是极自然地侧头看了林汐玥一眼，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显然，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已然知晓。然后，那带着笑意的、深邃的目光才如同探照灯般，缓缓转向了面如死灰的蒋云、楚宁和孙雅妮。
“‘三位……’” 他的目光在蒋云三人脸上轻轻扫过，那“三位”的称呼礼貌却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在孤儿院的事情，还不够你们忙么？”
程彦哲那句轻飘飘的“孤儿院.....”如同最锋利的铡刀落下，彻底斩断了蒋云、楚宁、孙雅妮三人最后的精神支柱。她们面无人色，如同三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在周围无数道鄙夷、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瑟瑟发抖，蒋云更是全靠楚宁和孙雅妮勉力支撑才没瘫倒在地。空气里弥漫着她们彻底失败的绝望气味。精准地刺穿了她们家族最黑暗、最血腥、最不可告人的核心机密！那不是简单的慈善作秀失败，那是披着慈善外衣的、贩卖生命的滔天罪恶！是她们父辈发家的原罪，是深埋于地下、一旦曝光足以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的炼狱！
“你……你都知道什么？！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死死盯着程彦哲，瞳孔里是歇斯底里的惊恐和一丝绝望的求证。她需要确认，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是捕风捉影的试探，还是……已经握住了足以致命的刀柄？！
程彦哲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只有一抹浅浅的、仿佛凝固在唇边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孙雅妮那张因极度恐惧和歇斯底里而扭曲变形的脸上，眼神深邃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与绝望，却不起一丝涟漪。
他没有回答那个“都知道什么？”的疯狂追问。
他甚至没有对那句“大姐”有任何反应（这无声的忽略比任何嘲讽都更具羞辱性）。
他就只是那样……微笑着。
那笑容温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谦谦君子的优雅，与他刚才吐出那番地狱魔咒时的冰冷深邃形成了绝对的反差！这笑容落在孙雅妮眼中，却比最狰狞的恶魔面孔还要恐怖！
“哎呀呀，好啦，好啦——”
声音的主人似乎想营造出一种熟稔且善意的氛围。只见万宇不知从哪个角落晃了出来，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无奈又试图调解的笑容。他脚步轻快，目标却不是去扶那三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而是径直走到了李明宇、李砚舟这群核心人物附近，仿佛自己是天然的焦点和调停者。他摊开双手，做了个“停战”的手势，目光扫过周围残留的人群，最后落在孙雅妮紧绷的侧脸上，语气刻意放得轻松甚至带着点哄劝：
“现在也快10点啦！我看三位学姐也累了……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啦。”
蒋云、楚宁、孙雅妮三人目光在混乱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
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怨毒以及对未知威胁的极致的恐惧。
继续杵在这里，只会承受更多幸灾乐祸的目光、更加难堪的议论，甚至可能引来程彦哲、李明宇等人新一轮的打击或者……更可怕的试探。她们就像暴露在强光下的蛆虫，每一秒都是煎熬。
“走…走了！” 蒋云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哭腔和急于逃离的迫切。她几乎是拖着搀扶她的人，不管不顾地就往出口方向踉跄而去，只想立刻消失在这个让她坠入地狱的地方。
楚宁被蒋云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慌忙跟上，头埋得极低，恨不得把脸藏在头发里，身体依旧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孙雅妮恨恨地最后剜了一眼万宇和李明宇的方向，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毒和挫败，也用力推开同伴试图帮她整理的手，脚步虚浮却异常迅速地追了上去。
没有一丝一毫她们预想中胜利者的高傲退场，也没有半分真正的尊严可言。就像三条被拔光了利齿、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在无数道冰冷、讥讽、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个让她们万劫不复的宴会厅。
万宇的目光淡淡掠过她们，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扫过几件即将被清理的垃圾。李砚舟则微微别开了脸，不愿再看那令人作呕的丑态。
程彦哲和林汐玥早已走远，并未回头。
李明宇站在原地，身形挺拔依旧，却透着一种紧绷的、猎豹般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他没有去看任何人——没有看李砚舟，没有看顾晓妍，更没有看周围那些或探究、或畏惧、或幸灾乐祸残留的目光。
他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暴戾火焰的眼眸，此刻沉静得可怕。视线越过眼前的空间，仿佛穿透了喧嚣与人群，落在了某个无形的点上。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抬起了手中那只一直未曾放下的水晶高脚杯。杯中残余的深红色酒液，在头顶璀璨的水晶吊灯照耀下，荡漾着如同凝固血液般浓郁、危险的光泽。
杯沿贴向他形状优美的薄唇。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
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旧式贵族般的考究与矜持。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
那口红酒，仿佛不是酒，而是某种……祭品？镇定剂？抑或是……抚慰心中那头咆哮猛兽的血肉？
顾晓妍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
她就在李明宇身边，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态都收入眼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尚未完全平息的、如同即将喷薄而出的熔岩般的危险气息，那紧绷的下颌线，那沉静眼眸深处翻涌的冰冷风暴……这一切，都与那优雅抿酒的动作形成了绝对的反差，强烈到令人窒息！
一股复杂而尖锐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顾晓妍。
一方面，是庆幸——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她看到了李明宇身上那几乎要冲破牢笼、择人而噬的毁灭性暴怒。那是源于极度珍视她而引发的狂暴，是对那些企图伤害她、同时也触碰到他心中不可触碰之底线（尤其是那孤儿院背后可能存在的血腥罪恶）的本能反应。刚才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恶魔”的气息——那个潜藏在他灵魂深处、曾经在孤儿院那黑暗岁月里被残酷现实逼迫出来的、为了保护她可以不惜一切的、冰冷而无情的“恶魔”！而现在，他似乎在用那口红酒，强行将那几乎要挣脱束缚的“恶魔”重新摁回了心底的囚笼。他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失控，没有做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举动……这让顾晓妍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但另一方面，一种更深的、如同冰冷藤蔓般缠绕而上的恐惧悄然滋生。
她看着李明宇抿酒后，那沉静眼眸中并未消散、反而似乎沉淀得更加幽深的寒意；看着他优雅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的动作——那指节分明，蕴含着绝对力量的手指。
他是在压制那恶魔？还是……已经将它彻底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