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我只觉得这间温暖昏暗的密室，变成了阴风阵阵的修罗场。那暖色的灯光变得惨淡，空气中那缕冷冽的檀香，也仿佛混杂进了浓重的、无法散去的血腥气味。
我看着杜云儿，这个几年前还是柔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少女，如今却成了能将仇人剥皮作画、并将其堂而皇之悬挂于室、谈笑自若的杜云儿。这乱世，是一口怎样的大染缸，又是一座怎样的炼狱？它究竟将多少原本善良的灵魂，淬炼成了这般模样？
听我坦言见到大肚黄如此结局虽觉快意却也不免心悸，杜云儿脸上那抹令人不安的浅淡笑意终于收敛了些，她微微垂眸，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恩公是仁厚之人，觉得不适也是常情。只是对云儿而言，唯有如此，方能告慰家父在天之灵，也方能让我自己从那无边的恨意中，喘过一口气来。
她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斩断过去、浴血重生的决绝。我看着她，眼前之人的确就是当年那个卖身葬父的孤女，这份渊源做不得假，她对我这份铭刻于骨的恩情，也让我确信她此刻并无其他图谋。她口口声声的恩公，带着发自内心的恭敬。
她转而问道：恩公此次重回宛南，不知有何打算？若有用得着云儿的地方，尽管差遣，云儿必当竭尽全力。
我便将此次南下的目的和盘托出：其一，是想寻一位故人，八仙楼的胡三爷，听闻他如今也在租界，但不知具体下落。其二，我顿了顿，我需要在你这不夜城盘桓几日，等一个人。
等人？杜云儿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等一个叫瘦猴的人。
听到瘦猴二字，杜云儿那好看的柳眉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瞬间，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恩公认识瘦猴？她问道，语气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慎重。
何止认识。我叹了口气，将当年如何在小院制服瘦猴、铁头这两个小贼，后来他们又如何跟着我混迹，直至战乱分离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杜云儿静静听完，沉吟片刻，才抬眸看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规劝的意味：恩公，恕云儿直言。如今这乱世，人心易变，最是难测。往昔的情分，在现实的利害面前，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依云儿看，您若与他只是叙旧便罢，若是要深究他如今牵扯的是非，只怕会引火烧身。
她这话说得恳切，显然是知晓些什么。我追问道：把你知道的，关于他和他身后那些东洋人的事，跟我说说。
杜云儿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她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瘦猴本身不足为虑，只是个跑腿打杂的角色。麻烦的是他经常跟随的那几个东洋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几个人很邪门。身上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邪气息，绝非寻常武士或者浪人。我在这不夜城迎来送往，也算见识过各色人等，但面对他们时，总感觉像是被毒蛇盯上，心底发毛。我曾暗中试探，却根本摸不清他们的虚实。
她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忌惮：恩公，我虽学了些非常手段，但对上他们，却有种本能的风险感知。那股子邪乎劲儿，很像是修炼了什么极其诡异的邪术。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做不得准，但小心总无大错。
修炼邪术的东洋人？这倒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联想到王千柔家那桩可能与他们有关的血案，以及瘦猴的堕落，这群人恐怕所图非小。
这样吧，恩公，杜云儿提出建议，我给您和铁头在我隔壁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您就在不夜城住下。我会吩咐手下的耳目留意着，一旦瘦猴露面，立刻通知您。您看如何？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杜云儿的地盘守株待兔，确实是最稳妥的选择。我点头同意：只能这么办了。
于是，我和铁头便被安置在了杜云儿办公室隔壁的一间客房。房间布置得同样奢华舒适，与外界的纷乱仿佛是两个世界。杜云儿考虑周到，一日三餐皆有专人送来，酒菜精致，服务周到，倒是让我们过上了几天难得的安逸日子。
铁头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杜云儿对我恭敬有加，也渐渐放松下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内，我或打坐修炼，锤炼与清龙劫的默契，或翻阅杜云儿送来的一些杂书；铁头则负责警戒和与外面传递些简单消息。
等待是枯燥的，尤其是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不夜城。每一天，我都能透过窗户，看到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偶尔驶来的、载着身份不明人物的黑色汽车。
杜云儿偶尔会过来坐坐，聊聊宛南如今的局势，或者说说她打听到的、关于胡三爷的一些零碎消息，似乎有人在城西一带见过他，但尚未找到确切住处，却始终没有再提及那些邪门的东洋人，仿佛那是一个不愿轻易触碰的禁忌。
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三天晚上。
华灯初上，不夜城再次被喧嚣的夜生活唤醒，靡靡之音隐隐传来。我和铁头刚用过晚饭，正在房中喝茶，猜测着瘦猴何时会出现。
突然，门外传来了两下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
咚咚！
铁头立刻警惕地站起，望向门口。我放下茶杯，神识微动，感知到门外是那个熟悉的经理气息。
进来。我沉声道。
房门被推开，经理那张惯常堆笑的脸此刻却带着一丝紧张和恭敬，他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对我和铁头说道：
唐先生，铁头，目标出现了！瘦猴来了，就在楼下，陪着一个东洋人，刚进了一楼的雅间！
来了！
等待了三天的目标，终于露面了。我和铁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凝起的锐光。
等待的三天里，我反复思量，最终改变了主意。直接与瘦猴见面，固然能最快得到信息，但也最容易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