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五月初一的夜，西安城的风裹着渭水的湿意，像带着细沙似的刮在人脸上。西城的小巷里没了白日修补房屋的动静，却挤满了人 —— 归陕营的兵士敞着甲胄领口，露出汗湿的内衬；百姓们攥着没编完的草绳，或是抱着刚温好的粗瓷碗；连几个从京营跟来的文书，也忘了整理散乱的儒巾，都聚在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灯笼的光晃得每个人脸上都缠着愁绪，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白日城头那顿震得人心尖发颤的五十鞭。
“岳将军这五十鞭，打得比抽在咱自己身上还疼！” 归陕营的兵士赵二把手里的铁枪往地上一戳，枪尖扎进青石板缝里，溅起几点火星，“上月闯军攻外城，他带着咱在城头守了三天三夜，眼都没合过，渴了就抓把雪塞嘴里，饿了就啃干硬的麦饼，亲手斩了三个爬上城头的闯贼头目！如今倒好，就因为想打一仗，那位‘大人’一句话就把他打成这样，这往后谁还敢替朝廷卖命？”
旁边的张老汉蹲在地上，烟杆抽得 “滋滋” 响，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赵小哥，话也不能这么说…… 可岳将军是真护着咱啊。他刚从子午谷回来那阵，咱西城十户九空，粮缸比脸还干净，是他把自己的军粮分了一半给流民，还带着兵士帮咱修屋顶、垦荒地，这样的官，咱这辈子都没见过。如今他躺帅帐里下不了床，咱心里堵得慌。”
“堵有啥用？” 另一个兵士低着头，声音闷得像裹了棉花，“方才我听帅帐的兄弟说，岳将军现在连水都咽不下，要是他真带着叶家军北上抗金，咱西安城没了主心骨，李自成再打过来，咱这些人要么被砍头，要么被抓去当苦力，咋活啊？”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瞬间让喧闹的巷子静了下来。只有风吹灯笼的 “哗啦” 声在巷子里打转，有人偷偷抹了把脸，有人望着城头的方向，眼里满是慌神 —— 他们大多是陕西本地的子弟，或是河南来的流民，好不容易跟着明军守住西安，如今君臣闹僵，连唯一的指望都要走了，往后的日子，像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看不见亮。
京营的文书刘先生推了推歪掉的儒巾，叹了口气：“唉，我昨日还听见京营的兵士私下议论，说‘那位大人’怕是真的怕了闯贼，跟南宋的赵构似的，就想偏安。要是这话传出去，军心怕是要散啊。”
“可不是嘛！” 旁边的文书接话，声音压得极低，“咱们从京城跟来，本是想跟着打胜仗，如今倒好，君臣反目，连岳将军这样的忠臣都受罚，这仗还怎么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不是兵士操练的杂乱，而是一种沉稳的、带着章法的节奏，还夹杂着腰间佩刀碰撞的 “铿锵” 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玄色劲装的锦衣卫走在前面，为首一人身形挺拔，腰间绣春刀的刀柄磨得发亮，正是跟着崇祯亲赴陕境、武功高绝的小乙；中间跟着一人 —— 穿的还是昨日巡街时的玄色常服，衣角沾着点尘土，看着和普通官员没两样，可那队锦衣卫的架势，却让人不敢怠慢。
“是昨日来巡街的那位大人！” 有人先认了出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赵二攥紧了手里的铁枪，张老汉也站起身，烟杆捏得发白 —— 昨日这位大人还和和气气地问过庄稼的长势，今日怎么带着锦衣卫来了？
那人慢慢走近，停在巷口，目光扫过聚在树下的人群 —— 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有穿着补丁衣裳的妇人，有甲胄未卸的兵士，还有握着笔墨的文书，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 “不安”，甚至藏着几分 “怨怼”。他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忽视的分量：“夜里风大，都早些回去歇着吧，别在巷口聚着了。”
“大人！” 张老汉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花白的胡子都在抖，“草民斗胆问一句，岳将军到底犯了啥错？他护着西安城，护着咱老百姓，就算有啥话说重了，也不至于挨五十鞭吧？如今他躺在帅帐里，连水都喝不下，您就真不心疼吗？”
赵二也跟着上前，声音里带着哭腔：“大人！没了岳将军，咱归陕营的弟兄都没心思练兵了！要是李自成趁这时候打过来，咱西城肯定守不住，到时候您就算后悔，也晚了！”
京营的文书们也围了过来，刘先生拱手道：“大人，如今军心浮动，流言四起，不少兵士都在说‘大人畏战’，若是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生乱啊！求大人三思，好歹给岳将军一个说法，安了众人的心！”
那人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旁边的小乙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却带着威严：“陛下在此，尔等还不下跪？”
“陛、陛下？！”
这两个字像炸雷似的在巷子里响开，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赵二手里的铁枪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张老汉的烟杆也滑落在地，烟锅里的火星烫了手都没察觉。他们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普通常服、衣角沾着尘土的人，再看看他身后肃立的小乙和锦衣卫，才猛然反应过来 —— 昨日巡街的 “大人”，竟然是当今圣上！
“草民…… 草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老汉最先反应过来，“噗通” 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他人也跟着纷纷下跪，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赵二跪在地上，声音发颤：“臣、臣不知是陛下，方才言语无状，求陛下恕罪！”
崇祯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都起来吧。朕没怪你们，也知道你们心里替岳将军不值，怨朕。”
众人慢慢起身，却没人敢抬头看他。张老汉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陛下！草民知道不该质疑圣意，可岳将军是真的忠臣啊！他从子午道杀回来护咱们，帮咱们夺回外城，还分粮给流民，您怎么能这么对他？求您饶了岳将军吧！”
“是啊陛下！”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也壮着胆子开口，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俺家男人就是跟着岳将军打仗没的，岳将军亲自给俺送了抚恤金，还说会护着俺们娘俩…… 要是他走了，俺们娘俩可咋活啊？”
崇祯看着他们眼中的慌乱与悲愤，目光落在巷子里那几间刚补好屋顶的土坯房上，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郁：“朕不管你们信与不信，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住西安城，护住你们。”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明日，你们把家里的屋子收拾出来，腾出地方。至于岳家军，朕自有安排，你们不必多问。”
这话让众人面面相觑 —— 收拾屋子？腾出地方？是要把岳家军赶走，还是要把他们安置在西城？没人敢多问，可看着陛下冷硬的脸色，也没人敢再求情。张老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里的失望更重了；赵二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却只能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崇祯没再看他们，转身对小乙递了个眼神，然后迈开脚步，常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没再回头。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才慢慢散开，可议论声却更响了。
“原来是陛下啊…… 怪不得小乙大人都跟着。”“收拾屋子？怕不是要把岳家军赶到城外去吧？”“我看悬！陛下连岳将军都能打，还有啥做不出来的？”“小声点！没看见锦衣卫还在巷口守着吗？不想活了？”
京营的文书们聚在一旁，脸色更是难看。刘先生叹了口气：“如今君臣离心，军民怨怼，李自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趁机来攻。咱们这些京官，怕是要跟着西安城一起倒霉了。” 旁边的同僚也跟着点头，没人再提 “圣意难测”，只剩下满肚子的焦虑。
而此时的府衙内，崇祯刚回到书房，就立刻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小乙。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指尖落在渭水沿岸的陈仓，声音冷得像冰：“小乙，你现在就带人，把西安城所有的城门、河岸、甚至是城墙下的暗沟，都给朕守住！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也不能让一只可疑的苍蝇飞进来！”
小乙单膝跪地，拱手道：“臣遵旨！只是不知，是要防着什么？”
“防着闯军的斥候！” 崇祯的目光锐利如刀，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的 “西安” 二字，“白日城头的戏，能不能骗到李自成，就看这几日了。凡是想从城里出去的人，不管是百姓还是兵士，一律先抓起来，仔细盘问，套出他们与闯军联络的暗号 —— 记住，一个字都不能错；凡是想从城外进来的人，只要形迹可疑，不用上报，直接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了：“这些暗号，往后要用在‘送消息’上。咱们要让李自成以为，明军内部已经乱了，岳将军失势，兵士无心恋战，他要是敢渡渭水来攻，咱们就正好在西城设伏，打他个措手不及！”
小乙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 白日的 “苦肉计” 只是开胃菜，如今布下暗防，既是为了堵死消息泄露的口子，更是为了后续传递假消息做铺垫。他立刻拱手：“臣明白！这就去安排，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小乙走后，书房里只剩下崇祯一人。他望着地图上的西安城，指尖轻轻摩挲着 “西城” 两个字，眼里满是复杂 —— 百姓的怨怼、官员的焦虑、兵士的动摇，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不能解释，也没法解释。这盘棋太险，一步错，就是满盘皆输，他只能咬着牙，把所有的苦都咽在肚子里，等着决战那日，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今日的 “绝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窗外的风还在刮，渭水的浪声隐约传来，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奏响低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