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语迈步踏入主厅。
一股陈腐的檀香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的一切都很大，也很旧。
巨大的红木家具上雕刻着繁复的龙凤，却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薄灰。墙上挂着的字画价值连城，但画纸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
一个时代所有的辉煌与体面，都在被时间无情地氧化。
郑国强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背影佝偻得不成样子。
他没有走向偏厅，而是径直走到了主位那张巨大的八仙桌前。
那曾是只有他才有资格落座的地方。
他颤巍巍地拉开主位对面的椅子，对着闻人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具象征意义。
他让出了自己的王座。
闻人语没有客气，径直走过去，坐了下来。
冰凉坚硬的黄花梨木，透过薄薄的西装布料，传来一丝凉意。
她坐姿笔挺，双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整个人与这张象征着旧式权威的桌子，构成了一幅充满张力的画面。
雷啸像一尊沉默的门神，站在她的身后。
郑国强在她的对面，那个属于客人的位置上，颓然坐下。
他试图挤出一个主人的笑容，却只牵动了满脸的皱纹，比哭还难看。
“闻总，你赢了。我认。”
他喘着粗气，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积攒力气。
“华联超市的股份，全国的门店，供应链……我都可以给你。我只希望，你能高抬贵手，给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保留一些郑家名下的物业和非核心的产业。算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最后给他留条活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一丝最后的侥G幸。
他认为，这已经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闻人语听完，没有任何反应。
她甚至没有看郑国强一眼。
她只是抬起手，对着身侧的秦晚，轻轻打了个响指。
秦晚会意，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
那份文件很厚，超过一百页，用一个黑色的硬质文件夹装着。
“啪。”
秦晚将文件夹放在了郑国强面前的桌子上。
声音不大，却像法庭上法官敲下的判决锤，让郑国强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疑惑地看向那份文件。
然后，他伸出那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一份收购意向书。
那是一份清算报告。
一份早已拟定好的，关于郑家所有资产的，最终处置协议。
华联超市百分之百的股权。
遍布全国的三百七十二家门店。
七个大型仓储物流中心。
郑家持有的所有商业地产，包括京城最繁华地段的三座写字楼。
郑家控股的十几家上下游关联公司。
甚至……他和他妻子名下的几处私人房产和信托基金。
所有的一切，都被以一种近乎羞辱的低价，折算成了抵债资产，罗列在这份协议上。
这不是收购。
这是抄家。
“你……你……”
郑国强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文件的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球里瞬间充满了血丝与难以置信的愤怒。
“你这是要赶尽杀绝！”
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
闻人语终于抬起眼，正视着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郑先生，二十年前，你们用同样的手段，吞并闻人家业时，比这更甚。”
“我只是在收回属于我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顺便，收点利息。”
“你欺人太甚！”
一声暴喝，从旁边传来。
是郑国强的儿子郑浩，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指着闻人语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贱……”
他的话没能说完。
站在闻人语身后的雷啸，往前踏了半步。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冷冷地扫了郑浩一眼。
郑浩的骂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史前凶兽盯上的兔子，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
他的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噗通”一声，跌坐回椅子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死寂。
郑国强看着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头彻尾的死灰。
他明白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他缓缓闭上眼睛，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整个人的身体都垮了下去。
闻人语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火候到了。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说出的内容，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协议的最后一页，还有一个附加条款。”
郑国强像是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
闻人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我要求郑家，在《华夏经济日报》的头版，连续三天，刊登道歉信。”
“为二十年前，恶意收购闻人集团，导致我父母含恨而终的行为，公开道歉。”
轰！
这句话，像一颗无形的炸弹，在郑国强已经麻木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他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着闻人语。
商业上的失败，他可以接受。
倾家荡产，他也可以接受。
但让他公开登报道歉，将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他死后都无颜去见郑家的列祖列宗。
这是比杀了他，还要残忍一万倍的惩罚！
“你……休想……”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闻人语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那不是笑容，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漠然。
“商业不是请客吃饭，是战争。”
“而你，是战败方。”
“战败方，没有资格谈条件。”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郑国强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拒绝？
然后呢？
他毫不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有无数种方法，让他和他儿子，死得比现在凄惨一百倍。
接受？
郑家百年的声誉，将毁于一旦。
他将成为整个京城，乃至整个中国商界，最大的笑柄。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闻人语。
那张年轻而又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深渊。
他终于懂了。
他没有选择。
从他拨通那个电话开始，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郑国强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支派克金笔。
那支笔，重若千斤。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颤抖的笔尖，落在了协议最后一页，那个属于他的签名栏上。
一笔。
一划。
郑国强。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一个人一生的力气。
当最后一笔落下。
他手中的金笔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
一个时代，落幕了。
秦晚走上前，面无表情地将那份签好的协议收进文件夹，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对着闻人语，轻轻点了点头。
商业层面的交锋，至此，彻底结束。
闻人语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宽大的八仙桌，看着对面那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男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比刚才的冷酷，更加令人恐惧的穿透力。
“好了，郑先生。”
“现在，我们可以聊点‘生意之外’的事情了。”
“比如，那些资助过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