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湘北一个临水的村子，村后那条河叫青泥河，河湾处的水色常年发暗，即便是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往下看也只能瞧见一两米深，再往下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像有什么东西沉在底里，悄无声息地盯着水面上的人。村里老人常说，那河湾是“养东西”的地方，每年梅雨季涨水后，总要“收”走一两个人，不是小孩在河边摸鱼时脚滑掉下去，就是大人洗衣时被什么拽了胳膊，等捞上来时，人早没了气，手指缝里还夹着些墨绿色的水草——那水草村里没人认识，根须又细又韧，缠在手上得用剪刀才能剪断。
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河湾的诡异，是在十二岁那年。那年夏天特别热，蝉鸣从早到晚没停过，河湾成了村里小孩的避暑地，大人们虽然嘴上骂着“作死”，但天热得实在熬不住，也只是叮嘱几句“别往深地方去”。我和同村的阿明、小雅常去河湾边的浅滩玩水，阿明水性最好，能扎进水里摸螺蛳，小雅胆子小，只敢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把脚伸进水里晃。
那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原本湛蓝的天像被墨汁染了似的，风也变得凉飕飕的，吹在身上起鸡皮疙瘩。阿明说要再摸最后一把螺蛳就回家，说着就扎进了水里。我和小雅坐在石头上等着，看着他的脑袋在水里一沉一浮，离岸边越来越远。小雅突然拉了拉我的胳膊，声音发颤：“你看阿明的脚……”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阿明在水里扑腾的脚腕处，缠了一圈墨绿色的水草，那水草像是活的一样，正慢慢往上爬，缠住了他的小腿。阿明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开始往岸边游，可不管他怎么划水，身体都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反而一点点往河湾深处飘。我急得站起来喊：“阿明！快回来！”他转过头，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挥手。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冒起一串气泡，阿明的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只剩下两只手在水面上抓了几下，然后就没了踪影。我和小雅吓得尖叫起来，转身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阿明掉水里了”。村里人听到喊声都跑了过来，拿渔网的拿渔网，划木船的划木船，在河湾里捞了整整一夜，连阿明的影子都没找到。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村里的老支书突然指着河湾中央喊：“在那儿！”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阿明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脸朝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空，嘴角却奇怪地向上翘着，像是在笑。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身上缠满了那种墨绿色的水草，水草的根须甚至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钻了出来，在水里轻轻晃动。
捞上阿明的尸体后，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水鬼找替身”，青泥河湾里早就有个水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水当替身，才能投胎。阿明的爸妈哭得死去活来，把他的尸体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离青泥河远远的。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去河湾玩水，连路过的时候都绕着走，生怕被水鬼盯上。
我本以为阿明的事已经是过去式，直到三年后，我十五岁那年，村里又来了一个外地的货郎，姓王，三十多岁，推着一辆木板车，车上装着针头线脑、糖果零食，在村里走街串巷叫卖。王货郎性子开朗，说话也风趣，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他，尤其是到了傍晚，他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摆个摊子，一边卖东西，一边给大家讲外面的新鲜事。
有一天傍晚，天又下起了小雨，青泥河的水涨了不少，河湾处的水流变得湍急起来，发出“哗哗”的响声。王货郎收了摊子，准备往村外的客栈走，路过河湾的时候，突然听到水里传来“救命”的声音。他以为是有人掉水里了，赶紧跑过去，只见水面上有一只手在挣扎，他想都没想，就跳进水里去救人。
可他刚跳进水里，就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东西又冷又滑，力气大得惊人，把他往水里拽。王货郎会点水性，拼命往水面上游，可不管他怎么挣扎，那东西都不肯松口，反而越缠越紧。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抬头往岸边看，想喊人帮忙，却发现岸边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暗处偷笑。
就在王货郎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他突然摸到口袋里有一把用来剪绳子的剪刀——那是他白天给人剪包装用的，忘了收起来。他赶紧掏出剪刀，闭着眼睛往脚下乱剪，只听“咔嚓”一声，缠住他脚的东西松了一下，他趁机往上一冲，终于浮出了水面，拼命往岸边游。
等他爬上岸的时候，已经累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裤腿上缠着几缕墨绿色的水草，那水草的断口处还在往外渗着黑色的液体，闻起来有一股腥臭味。王货郎这才明白，刚才根本不是有人掉水里，而是河湾里的“东西”在骗他下水。
第二天，王货郎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村子，走之前他跟村里的人说，青泥河湾里的“东西”不简单，让大家以后千万不要靠近。可村里有些人不信邪，觉得王货郎是自己吓自己，尤其是村里的李二叔，他是个渔民，靠在青泥河打鱼为生，觉得自己在河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根本不怕什么水鬼。
没过多久，就到了中秋节，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李二叔觉得是个打鱼的好时机，就划着自己的小木船去河湾打鱼。他说河湾里的鱼多，晚上好钓，临走前还跟他老婆说，等他回来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红烧鱼。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他老婆见他还没回来，就去河边找，只见他的小木船翻在河湾里，船上的渔网和鱼篓都不见了，只有一只他平时穿的布鞋漂在水面上。村里人又开始在河湾里打捞，捞了三天三夜，才在河湾深处的一块大石头下面找到了李二叔的尸体。他的死状和阿明一模一样，身上缠满了墨绿色的水草，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向上翘着，像是在笑。
李二叔死后，村里的人彻底慌了，大家都说，这水鬼是盯上我们村了，再这样下去，还会有人出事。村里的老支书请了个道士来做法，道士在河湾边摆了个祭坛，烧了纸钱，撒了糯米，还念了半天经，最后说，这水鬼是几十年前淹死在河湾里的一个女人，因为死得冤，所以一直留在河里找替身，想要平息她的怨气，就得给她立个牌位，每年忌日的时候给她烧点纸钱。
村里人照着道士的话做了，在河湾边立了个小小的牌位，上面写着“河神娘娘之位”，每年清明和冬至的时候，都会有人去烧纸钱。从那以后，青泥河湾确实平静了几年，再也没人掉水里淹死。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了村子，很少回去。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发现村里变了不少，很多人家都盖了新楼，青泥河边也修了护栏，河湾处还立了个警示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禁止靠近”。我问我妈，现在还有人去河湾那边吗？我妈说，早就没人去了，尤其是近几年，梅雨季的时候，河湾里偶尔还会传来“呜呜”的哭声，像是女人在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出去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青泥河边。当时是凌晨，月亮躲在云后面，河边一片漆黑，只有护栏上的反光条在微弱地发光。我站在河边，看着河湾处的水面，那水色还是像以前一样，黑得发暗，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突然，我听到河湾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我吓得赶紧往后退，借着微弱的月光往水里看，只见水面上慢慢浮起一个模糊的人影，那影子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长发披在肩上，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头微微抬着，像是在看我。
我大气都不敢喘，转身就往家里跑，跑的时候还听到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又细又尖，像是小孩子的笑声，又像是女人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浑身发抖，直到天亮都没敢再出去。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回了城里，再也没敢回村里。
后来，我偶尔会给村里的同学打电话，问起青泥河湾的事，同学说，去年梅雨季的时候，村里又有一个小孩在河边玩的时候掉水里了，捞上来的时候，身上还是缠满了那种墨绿色的水草，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向上翘着。
我这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立个牌位、烧点纸钱就能平息的，它们会一直留在那里，等着下一个替身，等着下一个不小心靠近的人。而青泥河湾里的那个水鬼，或许还在等着我回去，等着我成为她的下一个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