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山上第一声炮石轰鸣传来的瞬间，山脚下半山坳的高兴，脸色已变。
那轰鸣声来自军营方向，沉闷而巨大，绝非小型投石器所能发出。
唯一的解释，正如他最担忧的那样，敌军通过秘径先行一步去到山上，军营定然已陷，估计自己的小舅子是凶多吉少，不然回回炮何以能被其所用。
“大帅危矣！”
此刻闪在高兴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完者都的性命安危，若前方那支元军与大帅在此覆灭，他高兴即便能保全自身，也难逃军法严惩。
惊惧转化为穷途末路的狠厉，他看向前方山道上那些如同鬼魅般不断袭扰、试图阻挡他去路的畲兵，眼中凶光毕露。
“杀过去！驰援大帅！”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猛地一夹马腹，竟亲自挥动弯刀，一马当先，朝着畲兵的防线发起冲锋。
主将身先士卒，其身后的百余亲兵骑兵见状，血性也被激发，齐声呐喊，紧随其后，狠狠撞向那道单薄的防线。
山道之上，正手持双刃、如穿花蝴蝶般在元兵中砍杀的陈吊花，闻声蓦然回首，黛眉蹙紧，煞气盈满眼眸。
她岂能不知……绝不能让这股骑兵冲破防线打开口子，让山道上万余名元军摆脱纠缠，赶至到山上军营。
“姐妹们！” 她清咤一声，声音在山谷间激荡，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镰刀在手，斩马足！用我们的命，填也要填住这道口子！”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上山道一块凸起的岩石，娇小的身躯挺立如山，直面奔腾而来的铁骑。
数百名畲家女兵闻令，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们迅速放弃与眼前步卒的缠斗，收缩阵型，手中镰刀、柴刀反射着森冷的光，竟在这狭窄的山道上，悍然迎向那席卷而来的骑兵浪潮。
两股力量，轰然对撞………马蹄嘶鸣、惨叫声，伴随着血肉与骨骼被碾碎的闷响。
女兵们根本不顾劈砍而来的马刀，一个个矫健的身影贴着地皮翻滚，不顾一切地撞入奔腾的马蹄之间。
她们手中镰刀奋力挥向那粗壮的马腿……凄厉的马匹哀鸣盖过了喊杀声，一匹匹冲锋的战马失蹄跪倒，将背上的骑兵狠狠甩出。
然而，更多的女兵还未来得及挥出第二刀，便被巨大的马蹄踏过胸膛，或被随后而至的骑枪洞穿身体。
生命如同秋日被收割的稻禾，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崎岖的山道。
这完全是用性命，在迟滞骑兵的速度。
就在这惨烈至极的阻击中，立于岩石上的陈吊花，看准了那冲在最前方、将领模样的人。
在对方策马冲过岩石的一瞬，她娇叱一声，竟如一只灵巧的飞燕，从岩石上纵身扑下，直取马背上的高兴。
刀光如练，直削对方脖颈。
高兴正挥刀劈砍一名试图靠近的女兵，突觉恶风扑面，一道矫健的身影已凌空扑至。
他心中一惊，百战本能让他猛地后仰，同时弯刀上撩格挡，两刀相撞的刹那，高兴也彻底看清了扑入自己怀中的这张脸。
虽然沾着血污，却掩不住那份清秀与眉宇间逼人的英气。
“陈吊花！”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终于遭遇劲敌的凝重。
这位数次让他与完者都头疼不已、足智多谋的畲家女首领，此刻，竟以如此悍不畏死的方式，与他近在咫尺，刀锋相向。
陈吊花这舍身一扑，其意根本不在击杀，而在缠绕。
她如同灵蛇般贴附，高兴猝不及防，被她这完全不合常理的战法猛地从马背上带落。
两人重重摔在布满碎石与血污的山道上，滚作一团。
马匹受惊嘶鸣着跑开，留下二人在狭窄的生死线上短兵相接。
陈吊花甫一落地便弹身而起，递出双刃，专攻高兴甲胄缝隙。
高兴虽失了先手，但沙场经验丰富，就势翻滚，手中弯刀舞动，格挡劈砍，守得密不透风，心中却惊怒交加——竟被一女子用如此方式拖入泥沼般的步战。
与此同时，山脚下的战况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那些追击的重甲步卒，终于被身上沉重的甲胄拖累了脚步，越往上跑，他们更加气喘吁吁，追击的锋锐之势为之一滞。
而那些绕前阻击的汉人兵卒，虽凭借一股血勇与元军探马赤军绞杀在一起，但个人武艺、战技配合终究逊于这些百战余生的蒙古精锐。
往往需要两三人，甚至更多人，才能勉强抵住一名探马赤军的冲杀，战线依靠人数的优势和舍生忘死的精神，维持着惨烈而脆弱的平衡，每一刻都有身影倒下。
就在这胶着之时………一阵急促如雷鸣的马蹄声自后方响起，由远及近，竟快得惊人。
一道鲜明的明黄色旗帜，如同撕裂林间阴霾的阳光，骤然闯入这血腥的战场。
旗下，一匹神骏异常的战马四蹄如飞，竟是单骑冲阵，正是少年尉迟三郎。
马背前方，他用力挥动手中那杆沉重的白虎槊左右横扫，势大力沉，将挡在面前的探马赤军如同被狂风摧折的稻草，纷纷被劈飞、扫倒。
这匹单骑，硬是生生在混乱的山道上犁开一条血路。
而坐在马背后方，将龙纛旗帜持在左臂腹下的竟是另一位少年，他正紧紧用右臂环抱住尉三郎腰间。
当那道单薄身影，终于清晰地映入浴血奋战的汉人兵卒与畲兵眼中。
“是官家！”
一个满身是血的汉人兵卒率先认出了那道身影，嘶哑的嗓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厮杀的汉人兵卒，畲兵们循声望去，正看见马背后方那个单薄却坚定的身影。
天子身先士卒，亲临矢石。
“官家来了！”
“陛下亲征！”
呐喊声此起彼伏，那抹决绝的身影，那面飞扬的龙纛，比任何鼓声和号令都更具冲击力。
正在苦战的将士们，原本疲惫的手臂感到充满了力气，嘶吼着向元军发起更猛烈的反击。
马背上的赵昺紧紧抿着唇，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
马蹄每一次踏落都溅起混着血水的泥土，刀剑相击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战场每一寸土地都在震颤，每一息空气都弥漫着血腥。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照着熊熊燃烧的战火，也映照着万千将士誓死追随的目光。
这一刻，他只是一名与将士同生共死的大宋天子。
“儿郎们！！！” 闽王陈吊眼目睹此景，眼眶几乎瞪裂。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甲胄束带，嘶声咆哮：“褪甲、赤膊，给老子杀上去，护卫官家！！！”
那些原本因重甲迟缓的步卒，听到号令，毫不犹豫地开始解甲，丢弃沉重的护具。
他们赤露着上身，挥舞着战刀，跟着那道引领一切的明黄色龙纛，向着山道，发起了有去无回的亡命冲锋。
前方半山坳处，正与探马赤军浴血厮杀的畲家儿郎们，虽听不到陈吊花那声清咤。
却能清晰地看到了那惨烈至极的一幕……他们族中的姐妹、妻女，竟用那般纤弱的身躯，迎向奔腾的铁蹄，用镰刀，用性命，去换取战马的倾覆。
山道上那绽开的血花，那被马蹄践踏却依然奋力挥刀的身影，如同最炽热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所有畲兵的心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愤与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们胸中爆发，数千畲兵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狼群，攻势陡然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计后果。
他们不再讲究任何章法，甚至放弃了必要的格挡，红着眼，嘶吼着，狠狠冲进山道，扑向那些落马后尚未站稳的元军骑兵。
刀砍、枪刺、牙咬、手撕……用尽一切手段，只为在最短时间内将眼前的元军撕碎。
这股源自血脉深处、因同族女性的惨烈牺牲而被彻底点燃的疯狂，竟硬生生将万余探马赤军严密的阵型撕裂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而在那狭窄的山道中心，陈吊花与高兴的搏杀也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初始的缠绕与刁钻之后，高兴终究是沙场宿将，武艺、力气和经验都占据上风。
他逐渐适应了陈吊花那灵巧诡谲、以命换伤的战法。手中弯刀势大力沉，舞动如轮，将陈吊花双刃的攻势一一封挡、震开。
陈吊花只觉手臂阵阵发麻，虎口已然迸裂，鲜血染红了刀柄。
一次硬碰硬的交击，陈吊花身形剧震，踉跄后退一步。
高兴眼中寒光一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弯刀直刺她因发力而略显空虚的胸腹。
陈吊花双刃回防已慢了一线，眼看那冰冷的刀尖就要及体……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不闪不避，左手短刃依旧格向弯刀，右手短刃却以一个更刁钻的角度，反撩向高兴的脖颈。
她竟是存了以自身重创，换对方性命的心思。
高兴没料到她在劣势下竟如此悍勇，心中一惊，刺出的刀势不得不微偏，格开她撩向脖颈的致命一击。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高兴的刀锋还是划过了陈吊花的左臂，带起一溜血光，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左臂软垂，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
高兴得势不饶人，刀光再起，将受伤的陈吊花彻底笼罩。
独臂支撑，双刃已失其一，陈吊花立马险象环生，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在刀光中竭力闪避、格挡。
刀锋破风的锐响已在耳畔，她甚至能感受到高兴弯刀上那股冰冷的杀意刺得肌肤生疼。
左臂的剧痛让她动作迟滞，右手的短刀勉力格挡，却被震得几乎脱手。
败亡，似乎已成定局。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刹那，一道灼目的明黄，猛地撞入了她已被汗水和血水模糊的视线。
那面旗帜，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