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板房区的初冬午后，难得的短暂晴好。惨白的日头悬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热，勉强驱散了部分寒意，却化不开墙角堆积的残雪和人们心头的阴霾。苏建国佝偻着背，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借着这点天光，正极其专注地、一针一线地缝补着用李红梅给的那卷浅花布给晓光改做的新棉袄内衬。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动作笨拙却异常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暖意都缝进布里。
苏卫东靠坐在门内的阴影里，闭目养神，高大身躯如同蛰伏的猛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腰间冰冷的钢筋上，指尖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
苏卫民蹲在墙角，就在那片色彩浓烈的“太阳王国”下方，用一块新找到的白色石膏头（那是他今天“交易”的最大收获），极其投入地在灰泥墙根空白处涂抹着。他想画一群白色的“羊”，给光光看。嘴里嘶哑地模仿着“咩咩”的叫声。
晓光裹着改小的新袄内衬（还未完工），像只圆滚滚的小熊，坐在铺着蓝色塑料布的地上，就在苏卫民旁边。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三舅笔下歪歪扭扭的白色线条，小手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轻响，小嘴里咿咿呀呀地跟着学：“咩…咩…”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得的、脆弱的平静。阳光斜斜地穿过小方窗，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就在这时，窝棚那扇薄薄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像冰锥，瞬间刺破了这方寸之地的安宁。
苏建国缝补的动作猛地僵住！针尖猝不及防地刺入布满冻疮的指腹，一滴暗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染红了浅色的花布。他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抬起，死死盯向门口，深陷的眼窝里翻涌起本能的警惕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阴影里的苏卫东，如同被惊醒的猎豹，瞬间睁开了赤红的双瞳！精光暴射！那只搭在钢筋上的左手猛地攥紧！高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苏卫民也被敲门声惊动，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门口，手里的石膏头掉在地上都没察觉。晓光则好奇地扭过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门的方向，小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咩…？”
苏建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佝偻着背站起身，布满裂口的手在旧棉袄上胡乱蹭了蹭，蹭掉那点血迹。他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隔壁板房的孙婶，一个平时还算热心的妇人。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神秘和一丝邀功般的复杂神色，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压低了声音：
“建国兄弟，在呢？跟你说个事儿…” 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像在传递某种危险的密报，“…昨儿个，我家那口子不是去临县拉砖嘛？在那边…在那边长途车站…好像…好像瞅见一个人！”
她顿了顿，观察着苏建国的脸色，才继续道：“…那人…看着像…像你们家晓光她爹…赵铁军！”
“赵铁军”三个字，如同三道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建国的心口！
轰——！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瞬间绷直！布满风霜的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深陷的眼窝里，那潭死水般的沉郁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死死攥着门框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入那廉价的木头里！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屋内的阴影里，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骤然炸响！
“谁——？！”
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如同黑色的飓风，猛地从门内扑出！他赤红的双瞳因为极致的暴怒而几乎滴出血来！周身瞬间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戾气！那只完好的左手闪电般探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一把死死攥住了孙婶的衣领！如同铁钳般将她整个人拎得双脚离地！
“你说谁？！赵铁军？！他在哪？！” 苏卫东的声音嘶哑狂暴，如同地狱刮出的阴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毫不掩饰的杀意！赤红的眼瞳死死钉在孙婶瞬间煞白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说！他在哪？！”
孙婶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双脚徒劳地在空中乱蹬，脸憋成了猪肝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后悔！她只是想卖个人情，万万没想到会惹来这尊煞神！
“卫…卫东！…放手！” 苏建国终于从巨大的恐惧中惊醒，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他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去掰苏卫东那只如同铁铸般的手臂！“放开她！…听她说完！”
苏卫东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孙婶惊恐扭曲的脸，又猛地扫向大哥那布满恐惧和恳求的脸。最终，那只攥着衣领的手极其不情愿地、带着巨大的力量猛地一甩！
“砰！” 孙婶像一袋破麻布般被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痛呼和剧烈的咳嗽。
“说！” 苏卫东如同一尊煞神矗立在门口，赤红的双瞳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冰碴，“在哪看见的？说清楚！”
孙婶瘫在地上，捂着脖子，惊魂未定，涕泪横流，再不敢有半点卖关子的心思，语无伦次地哭喊：“…临县！…就…就临县长途汽车站！…昨…昨天下午！…我家那口子说…说看着像！…头发老长…胡子拉碴…穿得破破烂烂…像…像个要饭的！…但…但眉眼…还有走路那架势…有点像…像赵铁军！…他…他好像买了张往南边去的车票！…就…就这些！…真的！…我就知道这些了！…” 说完，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踉跄着逃回了自家板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门口，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呜咽着卷过。
苏建国佝偻着背，僵立在原地。深陷的眼窝里一片空茫，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临县…南边…像要饭的…买了车票…这些破碎的信息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他没死！他真的没死！他活着！他在外面！他会不会回来？他要是知道晓光还活着，会不会来抢？！他有什么资格？！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防线！他布满冻疮的手无意识地护在胸前，仿佛晓光此刻就在他怀里，而那个幽灵般的男人随时会从黑暗中扑出来抢夺！他佝偻的背脊剧烈地颤抖着，深陷的眼窝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死死憋住，憋得太阳穴青筋暴起。
“他敢——！！！” 苏卫东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他高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赤红的双瞳里翻涌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和冰冷的杀意！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门框上！那薄薄的木板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呻吟！
“姓赵的畜生！他敢露头！” 苏卫东的声音嘶哑狂暴，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下嗥叫，充满了血腥的誓言，“老子见他一次！打一次！打到他爬不起来！爬着滚出青瓦巷！他休想碰光光一根手指头！老子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他砸回地底下去！”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抽出腰间那截磨得锃亮、寒光闪闪的半截钢筋！冰冷的金属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他像一尊被激怒的复仇之神，浑身散发着毁灭性的气息，赤红的眼瞳死死盯着门外空荡荡的土路，仿佛赵铁军此刻就站在那里。
这骇人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冻结了屋内的空气。
墙角，一直茫然看着这一切的苏卫民，被二哥这恐怖的爆发彻底吓懵了。他抱着脑袋，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姐夫？赵铁军？那个名字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他看看门口暴怒如狂魔的二哥，再看看僵立着、浑身颤抖的大哥，再看看地上懵懂无知的晓光。一个巨大的、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如同冲破混沌的闪电，在他懵懂的脑海里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苏建国，沾满石膏粉的脸上满是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天真的希冀，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让苏建国和苏卫东心脏骤停的问题：
“姐…夫？…回来了？…光光…是不是…就有爹了？”
“爹”字，如同一道最刺眼的闪电，狠狠劈在苏建国和苏卫东的心头！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猛地一震！深陷的眼窝里那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滚滚而下！他布满冻疮的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剧痛！有爹了？那个丢下大姐和光光独自逃命的畜生？！他配吗？！他有什么资格当光光的爹？！
“放屁——！！！” 苏卫东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他赤红的双瞳瞬间锁定了茫然的卫民！那目光里的暴戾和杀意让卫民如同被冻僵！他高大的身躯猛地转向卫民，手中的钢筋几乎要脱手掷出！“他算个屁的爹！他是畜生！是垃圾！光光只有舅！没有爹！听见没有？！只有舅——！！！” 狂暴的嘶吼在狭小的板房内疯狂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这巨大的动静和骇人的杀气，终于惊动了角落里懵懂的晓光。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门口暴怒咆哮的二舅（她不明白二舅为什么这么生气），又看了看蹲在墙角、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三舅（三舅好像很害怕），最后看向门口僵立着、脸上挂着泪水、浑身颤抖的大舅（大舅哭了？）。
小小的孩子无法理解这复杂汹涌的成人情绪风暴。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小嘴瘪了瘪，乌溜溜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哭出来。
然而，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上——三舅苏卫民刚才掉落的那个白色石膏头，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旁边还有他用石膏头画出的、几个歪歪扭扭的、代表“羊”的白色小圆圈。
这熟悉而新奇的“玩具”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巨大的不安被本能的好奇取代。蓄满的泪水神奇地收了回去。她小小的身体动了动，像只笨拙的小熊，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白色的石膏头爬了过去。
“咩…咩…”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那个沾着泥土的石膏头，小脸上露出了懵懂而纯粹的笑容。她学着卫民哥哥的样子，用石膏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笨拙地划拉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模仿羊叫的咿呀声。
屋门口，风暴的中心。
苏建国泪流满面，巨大的恐惧和悲恸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他。
苏卫东双目赤红，暴戾的杀气如同实质的火焰熊熊燃烧。
苏卫民抱着头，巨大的困惑和恐惧让他瑟瑟发抖。
而屋角的地面上，晓光抓着白色的石膏头，在冰冷的泥地上划拉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小脸上是全然的无忧无虑，嘴里发出快乐的“咩咩”声。
生父的阴影，如同一块巨大的、不祥的乌云，骤然笼罩了“光光的家”。
恐惧在蔓延，暴怒在咆哮，困惑在滋生。
唯有那懵懂无知的孩童，在她小小的、由蜡笔和石膏构筑的彩色世界里，用几声稚嫩的“咩咩”，轻易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重阴霾，点亮了一方纯净无暇的角落。
这无忧无虑的童音，此刻听在舅舅们耳中，却比任何恸哭都更令人心碎。